往后的日子,我们真成了南海最懂彼此的影子。你背着徕卡走在前面,凉鞋踩过退潮的滩涂,留下一串带水的脚印;我攥着笔记本跟在后面,笔尖总悬在纸面,等你忽然回头说“这里的浪在笑”,才急忙落下字句。
黎明的礁石总带着夜的凉。寅时的海风裹着潮气,吹得人后颈发紧,你却早把帆布包垫在礁石凹处,催我坐下:“坐这儿,晨露不沾裤子。”我刚蜷起腿,就见你蹲在礁石顶调试相机,食指在ISO转盘上转得飞快,银黑的机身被晨雾浸得发潮。你鼻尖沾着粒细沙,大概是爬礁石时蹭的,可眼睛盯着取景器,亮得像浸了晨露的黑曜石,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惊跑了那束还没刺破云层的光。
“还有三分钟。”你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海平面下的朝阳。我摸出钢笔,金属笔杆被海风浸得冰凉,刚在笔记本上写下“暗蓝的海”,就被你伸手按住手腕。“别写死,”你指尖带着礁石的凉,轻轻在纸面画了道弧线,“等会儿金光会从浪褶里钻出来,像泥鳅似的,得让字也带着活气。”
话音刚落,东边的云层突然裂了道缝。金红的光像融化的铜水泼下来,瞬间漫过暗蓝的海面,浪尖猛地亮起来,真如你说的“吞了金”,碎光簌簌往下掉,溅在礁石上,像谁撒了把发烫的星子。你“咔嗒”按了快门,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晨露,被阳光照得透亮:“看见了吗?浪在抖,它也在怕这光太烫。”
我盯着笔记本上的字,突然想把“抖落的碎光”改成“浪在眨眼睛”。你凑过来看,鼻尖的沙蹭到我手背,痒得我差点把笔扔掉。“这句好,”你笑得虎牙露出来,伸手替我擦掉纸上的墨团,“等显影时,我要让这浪的‘眼睛’比星子还亮。”
黄昏的暗房藏在椰林最密的地方,是间废弃的渔棚改的。你捡了块旧船板当工作台,钉着椰壳做的红灯笼,红光漫进来时,连墙角堆着的贝壳都泛着暖融融的光。每次退潮后,你总抱着胶卷盒跑在前面,帆布包颠得厉害,里面装着刚捡的虎斑贝——你说“贝壳的纹路能给显影液定调子”。
我刚把显影液罐放在船板上,就被你塞进手心。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像握着块海冻,你却已经蹲在红灯下装胶卷,指尖在暗盒边缘划得飞快,侧脸被红光染成琥珀色。“3分17秒,”你头也不抬,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多一秒,浪会老得像皱纹;少一秒,就还没睡醒。”
我数着秒针在墙上挂钟里走动的声音,听着药水在托盘里轻轻晃。看相纸上的浪从灰雾里慢慢浮出来,先是模糊的白,再渗出浅蓝,最后浪尖突然跳出点金——正是黎明礁石上那束光。你忽然凑近,鼻尖快碰到相纸,呼吸把红光吹得晃了晃:“你看,它在动呢。”
我没看相纸,在看你睫毛上的红光。忽明忽暗的,像你眼里总跳动的光。药水的气味混着椰壳灯笼的焦香漫过来,突然觉得我们俩也像这显影的照片,原本是两张独立的相纸,却在同一缸药水里,慢慢把彼此的轮廓映得越来越深。
暗房的墙早被你贴满了照片。最显眼的是张贝壳特写,阳光从壳缝里漏出来,像道碎银,旁边钉着我写的《月牙》:“贝壳吞了半弯月,吐出来的光,带着咸。”你说这是“文字长了眼睛”。往下是张星轨,螺旋形的光带缠着椰树梢,底下压着《夜海》的片段,你用红笔在“星子掉进浪里”那句旁画了波浪线,写着“明天拍这个”。
最让我脸红的是张偷拍。照片里我皱着眉改稿,海风把笔记本吹得卷了角,我正伸手去按,嘴角还抿着——大概是在跟某个词较劲。你把它贴在最角落,背面却用铅笔写着“作家的战斗时刻”,字歪歪扭扭的,像你笑起来时弯的眼睛。我发现那天,你正蹲在地上调定影液,我捏着照片转身,看见你耳根红了,慌忙说:“拍糊了,本来想撕的……”
“挺好的。”我把照片重新贴好,比原来高了两指,“比浪鲜活。”你突然抬头,红灯的光落在你眼底,像落了粒火星,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见药水在托盘里轻轻晃,像谁的心跳。
夜晚的南海总带着点甜腥的风。你支脚架时,金属腿陷进沙里,发出“咯吱”轻响,我裹着你的蓝毯子——上面总沾着椰绒——坐在旁边写东西。星空低得像要压下来,星子掉进浪里,碎成一片银,你调着长曝光,快门“咔嗒”声在夜里格外清。
“你说,”我笔尖顿在“星轨”两个字上,“我们的故事也是长曝光吗?得等很久才显影。”
你没回头,手在快门线上来回摩挲,银线在星光下闪了闪:“长曝光才好。”浪拍礁石的声音漫过来,你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星子落进浪里,“太快显影的,风一吹就淡了。长曝光的故事,连暗纹里都藏着光,经得起时间磨。”
我往毯子裹了裹,闻到上面的椰香——你总在防晒服上喷椰奶味的喷雾。看你背影被星子镀了层银,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会像南海的潮汐,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永远有下一个黎明的礁石,下一次黄昏的显影,下一夜的长曝光。
可那天半夜收相机时,你突然蹲在沙地上,手指在星轨照片的边缘划了很久。我凑过去看,才发现照片角落有块模糊的暗斑,像被浪打湿的墨。“可能镜头进沙了。”你把照片塞进胶卷盒,声音有点闷,“明天得擦擦。”
当时我没在意,只帮你把脚架扛起来。后来才知道,有些暗斑不是沙粒造成的,是离别早就在相纸上,悄悄洇开了影子。就像那晚的星轨,看似完整的弧线里,早藏着某颗星突然熄灭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