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来得比台风天的骤雨还急。那天我正蹲在暗房里数相纸,红灯笼被风撞得摇晃,红光在墙面上晃成破碎的网。突然“哐当”一声,暗房门被撞开,你抱着相纸匣冲进来,防晒服上还沾着码头的盐粒。
我抬头时,正撞见你通红的眼眶——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哭。南海的日头把你晒得总带着点健康的黑,可那天你的脸白得像未曝光的相纸,显影液罐子从你手里滑下来,在船板上滚出半圈水渍,灰黑色的药水溅在你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洇成朵难看的云。“家里出了变故,”你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卷的胶片,“必须回去。”
你攥着那卷“浪吞金”的胶卷盒,指节白得发亮,铝皮被捏出几道浅痕。我看着你喉结滚动,知道你还有话没说——比如要去多久,比如会不会回来。可我什么也问不出口,只觉得暗房里的红光突然变得刺眼,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张没显好的照片。
“这卷……”你低头摩挲着胶卷盒,睫毛上的泪珠掉进盒缝里,“还剩三张。”
我伸手想接,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铝皮,你却猛地攥紧了。“我带走吧,”你抬头时,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像南海的阳光,“说不定……说不定我能在那边拍完。”
送你去码头时,潮水正涨得厉害。你抱着那个装相纸的木匣,里面是我们大半个夏天的显影成果——有晨露里的椰叶,有星轨下的浪尖,还有那张偷拍我改稿的照片。船工催着上船,你突然转身,把胶卷盒塞进我手心:“这个你留着。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显影。”
铝盒还带着你的体温,我捏着它点头,喉咙像被沙粒堵住。船开时,你扒着栏杆朝我挥手,蓝白条纹的衬衫被海风灌得鼓起。浪在船尾碎成白沫,把你的影子搅得模糊,像被泪水晕开的显影液,一点点淡进灰蒙蒙的海平线里。我站在码头直到船看不见,才发现手心的胶卷盒被攥出了汗,铝皮上的盐霜化了,在掌纹里积成小小的一汪咸。
之后的日子,我像张被风刮跑的相纸,在陌生的城市里飘。
西北荒漠的风最烈。我跟着科考队进戈壁时,正赶上沙尘暴,沙砾在风里打着旋,砸在防风镜上噼啪响。向导说这是“沙在跳舞”,我却盯着镜头里混沌的黄,突然想起你在礁石上追浪的样子——那时你总说“光要藏进浪的褶皱里”,可荒漠的沙只有生硬的棱,连风都带着股没磨平的糙劲。有次蹲在沙丘后写笔记,笔尖悬在纸面,突然下意识摸向背包——那里本该躺着你的徕卡,该有你凑过来说“这里的光太硬,得减两档曝光”。手摸到空荡的背带时,喉头发紧,才想起你早不在身边了。
江南水乡的雨总缠缠绵绵。我住的客栈临着石桥,乌篷船划过水面时,波光在船舷上跳,像撒了把碎银。可我数着那些光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你举着相机皱眉的样子,缺了我们蹲在船头争论“这样的波光该用1/125还是1/250”的吵闹。有次卖花姑娘划着船经过,竹篮里的白荷沾着水珠,我突然想起你拍过的南海睡莲,花瓣上的晨露在镜头里会泛出虹光。你当时说“水的光要柔,得像文字里的逗号,留着口气”,可眼前的波光太碎,像被剪断的句子,连不成篇。
最狼狈是在熙攘的夜市。某个摄影摊在显影,刺鼻的药水味漫过来时,我几乎是猛地回头——总觉得会看见你抱着胶卷盒站在人群里,防晒服的下摆沾着椰绒,眼睛亮闪闪地朝我笑,说“你看,这里的红光和我们暗房的一样”。可每次回头,抓到的只有穿流的人潮,和手里空荡荡的风。有次摊主举着张刚显好的海钓照片问我要不要,照片里的浪拍着船板,我盯着看了很久,说“光太亮了,浪该喘口气的”,摊主愣了愣,说“姑娘懂行啊”,我却转身就走,怕他看见我红了的眼眶。
深夜的书桌总泛着冷光。电脑屏幕上的光标跳啊跳,像暗房里那盏红灯,明明灭灭。我想写篇关于海岛的游记,敲下“七月的浪”四个字,突然就写不下去了——眼前全是你调参数时的侧脸:发梢被海风吹得微卷,垂在耳廓边,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鼻梁上沾着点显影液的痕迹,像被光轻轻吻过的印子。我揉了把脸,摸到脸上的凉,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哭了。桌角的笔记本里夹着张你送的虎斑贝,纹路里还卡着点南海的沙,我捏着贝壳转了转,沙粒掉进键盘缝里,像谁在耳边轻轻叹。
朋友说我该往前走,硬拉着我去见个摄影师。咖啡馆里,对方摆弄着台哈苏,说“拍海就得用大画幅,细节够硬”。我看着他调光圈时手腕僵硬的弧度,突然想起你——你转光圈环时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柔,拇指和食指捏着转盘,像在抚摸浪的弧度。他说起显影时间,说“差不多三分半就行”,我却在心里算着3分17秒——你说过“多一秒少一秒,浪就不鲜活了”。告别时他说“下次一起拍海”,我笑着点头,转身却在街角蹲了很久。
原来有些痕迹,早被时间刻进了骨血里的曝光槽。就像那卷你留下的“浪吞金”,银黑的涂层里藏着的,不只是没拍完的夏天,还有你数秒时的呼吸,你看照片显影时发亮的眼睛,你说“长曝光的故事才经得起磨”时,风掀起你发梢的弧度。
我开始频繁地回南海,在原来的礁石上蹲到黎明,在椰林后的暗房里待整个黄昏。暗房墙上的照片早被风雨打烂了,只剩几张拍立得的边角粘在木头上,红光照过去,像谁没擦干净的泪痕。有次摸到墙缝里卡着张碎相纸,拼起来看,是你拍的浪尖,琥珀色的光从灰雾里钻出来,像你当年说的“金箔从灰雾里爬出来”。
我把那卷胶卷盒放在暗房的船板上,旁边摆着显影液。每次来都打开盒盖看看,银黑的胶片安安静静躺着,像在等谁回来,把剩下的三张拍完。
风从椰林里钻进来,吹得红灯笼晃啊晃,红光漫过胶片,漫过我捏着钢笔的手。笔记本上写满了关于你的句子,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某天,风吹过胶卷盒,发出“咔嗒”轻响,像你当年按下的快门。
我突然懂了,那些没说完的话,没拍完的夏天,早被时光显影在记忆里了。就像此刻,暗房里的红光里,我仿佛又看见你蹲在船板上,睫毛上沾着红光,说“林砚,帮我看着时间”。
而我,还在等那3分17秒,等浪重新鲜活起来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