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笑容与泪光:暗房里的告别

你笑起来时总带着点孩子气。阳光烈的时候,你会眯起眼,睫毛像被风扫的蝶翼,取景器后的眼睛弯成月牙,连带着镜头里的浪都软了几分。有次在礁石顶等日出,你蹲在相机旁打盹,草帽歪在脑后,鼻尖蹭着冰凉的徕卡机身,嘴角还挂着点笑——大概梦到了刚拍的浪吞金。我悄悄摸出拍立得,“咔嗒”一声,你猛地惊醒,草帽滚进沙里:“林砚!”

照片洗出来时,你正皱着眉揉眼睛,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大概是晨露沾的),背景里的浪刚吞了半缕金光。我把它贴在暗房墙上,旁边写“摄影师的‘战斗间隙’”。你气呼呼地扯下来,指尖捏着照片边角晃:“哪有把人拍这么丑的!”可转身往相机包塞时,指腹却轻轻蹭过拍立得边缘的白边,嘟囔声越来越小:“作家都这么坏吗……”后来我在你包侧袋摸到这张照片,背面被你用铅笔描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还翘着。

可离别前的那个暗房夜,连红光都带着哭腔。

那天退潮格外早,椰林里的风卷着咸涩撞进暗房,红灯笼晃得人眼晕。你蹲在显影槽前,脊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肩膀抖得厉害,连带着手里的镊子都在颤。显影液里浮着张照片,是你上周偷拍的我——当时我正趴在船板上改《浪吞金》的草稿,笔尖悬在纸面,眉头皱成个结,耳后别着你捡的贝壳(你说“作家得有点海的装饰”)。

红光漫过照片,我的剪影在药水里慢慢显形,睫毛投下的影子忽明忽暗,像在发抖。你盯着那影子,喉结滚了半天才开口,声音哑得像被沙磨过:“对不起……”

第一个字落地时,你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不是大颗的砸落,是细珠似的,顺着下巴尖滚进显影槽,“嘀嗒”一声,激起的涟漪里,我的剪影突然晃了晃,碎成星星点点的金箔,像被谁揉皱的糖纸。

我往前挪了半步,指尖都碰到了你防晒服的袖口——那上面还沾着今早捡的椰绒,可手却顿在半空。你垂着头,发梢垂进显影液里,晕开一小团灰黑,像我们没写完的故事突然断了句。那时就该知道,有些离别是拦不住的,就像过曝的照片,再怎么调光圈,也救不回那些刺眼的白。

“家里……”你吸了吸鼻子,镊子“当啷”掉进槽里,“我必须回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两个字像礁石撞进浪里,在暗房里炸开闷响。我盯着你攥紧的拳,指节白得要透出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本该握着胶卷盒的,此刻却空着。你突然抓起桌角的半卷“浪吞金”,铝盒被你捏得变了形,塞进我手心时,冰凉的金属硌得我生疼。

“这卷藏着南海的秘密……”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混着显影液的涩味,“剩下的三张……你替我拍完好不好?”

我想说“不好”,想说“你自己拍”,可喉咙像被暗房里的药水堵住,只能死死捏着胶卷盒,指腹抠进铝皮的盐霜里。你猛地站起来,转身往门口走,帆布包带蹭过墙角的贝壳堆,哗啦啦掉了一地。红光里,你的轮廓越来越淡,像被药水慢慢吞掉的影像,连衣角的蓝都褪成了灰。

“阿遥!”我终于喊出声,声音在暗房里撞出回音。

你在门口顿了顿,没回头,只抬手抹了把脸。风卷着椰叶的影子掠过你后背,像谁在你肩上搭了搭手。然后你就消失在椰林里了,暗房门敞着,风灌进来,吹得红灯笼疯狂摇晃,红光在墙上碎成一片,像被揉烂的泪光。

后来我总在暗房里待着,看显影液里的浪一点点活过来。才慢慢明白,你留在南海的哪里只是笑容。那些藏在泪光里的话,那些捏紧胶卷盒时颤抖的指节,那些没说完的“对不起”,早像暗房里没洗尽的银盐,在心底慢慢氧化。日子越久,影像越清晰——清晰到我能数出你哭时睫毛上挂了几颗泪,能想起你把胶卷塞进我手心时,指腹的温度比显影液还凉。

暗房墙上的拍立得被风吹走了大半,只剩你描的那个小笑脸,还粘在船板的裂缝里。红光漫过它时,像谁在笑,又像谁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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