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在广场的小吃街吃了一碗小馄饨,吃完还打包了一份,作为第二天的早饭。
从小店出来才发现,在那条小吃街上,已经开了三家馄饨店。
是啊,上海人喜欢吃馄饨。
我也喜欢吃。不过在我自小生长的湖北恩施,是没有小馄饨的,馄饨这个词到底怎么念,我也是到这里才弄清楚。
到外地读书那会儿,每次假期要返校之前,母亲都会问我,想吃什么?
许多次我都会在想想后说,包面吧。
恩施没有馄饨,那里的那种类似于馄饨的食品,叫包面。从名字大概你也能猜出,它的制作方式与馄饨并无不同,同样是用面皮把肉馅包起来。吃的时候,也一样下在锅里,盖上锅盖,过两分钟,等它在沸水中浮起,便盛起放到汤碗里。
但吃过包面的人都会知道,它既不同于上海的小馄饨和菜肉大馄饨,也不同与沙县小吃和福建千里香馄饨。无论是上海本地的小馄饨,还是来自于沙县小吃和福建千里香小店的馄饨,它的皮都太薄,入水煮的时候,时间一定不能长,将馄饨放入,等水一沸,基本就能起锅。时间稍长面皮便会煮烂,口感大受影响。若是时间稍短,里面的肉馅又难以熟透,更是倒人胃口。所以上海的小馄饨,皮薄,馅儿也极薄。即便遇到火候掌握得恰如其分的厨师,端上来的小馄饨,也总显得滋味不足,一口咀嚼下去,感觉口中恍若无物。如此吃法,又和吃单纯面皮有多大区别,无非加上些肉馅儿的味道而已。
所以,上海的小馄饨很不能抗饿,早上一碗,不到两小时又开始饿了。
大概也正因为此,上海的许多面店,主要也都是卖干挑面,伴以爆鱼、肉丸、大排、扎肉之类的浇头,味道浓郁,也极具饱腹感。而小馄饨,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干挑面太干,作为佐食的汤而已。
哦,对了,武汉及鄂东南一带也有这种小馄饨,不过他们从称呼更加直接——清汤,是用来佐食热干面或豆皮的。
沙县小吃的小馄饨——他们好像称之为扁食,也是伴以沙县蒸饺来卖,而在千里香馄饨店和上海本地的馄饨店里,除了小馄饨外,都卖有大馄饨。
而他们的大馄饨,则似乎与北方的水饺并无差别,极厚的皮,重重的馅儿——不,有的时候,感觉比现在北方的饺子还要来得大,口感也很实在。但我实在以为,那只是另一种形状的饺子而已。
我理解的馄饨,就应该如包面,大概类似于成都人所谓的抄手。它的面皮介乎与小馄饨和大馄饨之间,不厚不薄。大多讲究的一点儿的,都会在擀面皮之前,在面粉里和以相当比例的蛋清,所以擀出来的面皮颜色较深,远不如上海菜市场里卖的面皮白净,但耐煮,味道也相对劲道。里面包的肉馅儿,也介乎于小馄饨与大馄饨之间,不能太厚,但更不能太薄——小的时候,实在是太馋肉了,后来在街上吃包面,遇到馅儿薄的店家,心里总难不免骂一句奸商。
除了馅儿本身的厚薄差别之外,馅儿做法也大相径庭。上海这边能吃到的馄饨馅儿也好,饺子包子馅儿也好,总是觉得极为粗糙,无论伴以荠菜、霉干菜、香菇青菜、萝卜或是粉丝都是如此——那些馅儿都是用机器打出来的。细腻倒是细腻,却实在难以有老家包面馅儿的口感:一口下去,劲道饱满,若是榨菜的比例适当,还略微带些弹性。
而且,汤汁也不会如许多上海面店煮小馄饨时来得那么不讲究——许多时候,都是见煮面的阿姨直接一瓢面汤倒进碗里。老家包面的汤碗,其实也极简陋,但猪油、酱油和葱花是必须的——或许猪油真的不如植物油健康(关于这点目前仍然存有疑问,我看到过不少于一篇的权威科学杂志讨论动物油比植物油的好处),但口感真的要胜于斯。而且,将滚烫的开水倒入汤碗,看着小块的猪油浮起,慢慢化开,最后散作油星,伴随着葱花,漂浮在有清淡酱色的汤碗里,单就这一过程就让人赏心悦目。
对了,有时还会放些许自制的油辣椒——可不是沙县小吃里那种机器打出来的辣椒酱,再滴上几滴山胡椒油,色香味便都有了。
记得父母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我们还租住在西湖新村。父亲知道我喜欢吃包面,特地从老家买了面皮和新鲜的肉(我总说这边的肉不好吃),裹着一大块冰块,放在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里带来过来。坐了将近两天的汽车火车,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而箱子里面的冰块,似乎才刚刚化去。
对了,还有榨菜——老家腌制的整块的榨菜,不像菜场和超市里买的,总能吃出一股子塑料味儿。然后,父亲就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拿起菜刀,乒乒乓乓地剁馅儿……
过一会儿,楼下的大妈上来敲门:“你们在剁什么呢?让我电视也看不了。”
……
“好吃吗?”后来,父亲问。
“好吃。”我说。
其实,还是没小时候的好吃。
哎,想想真是怀念小时候吃的包面啊。
前两年做班主任的时候,中午会看小孩吃饭,班级里的几个小姑娘但凡看到肉——大排啦,扎肉啦,便喊太油了吃不下。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很是不以为然。我想他们大概也实在不能理解,我们这一代人小的时候对于肉和油的渴求。
记得有一次,大概二三年级的时候,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哎,都有二十二天没吃肉了。”
这件事被外婆看到眼里,第二天便买了肉。后来还拿这件事来取笑我,说我好吃。
是啊,那个时候真是贪吃,也因贪吃被取笑过不少吃,而最丢人的那一次,一直被哥哥嘲笑。
恩施大山里的镇子大多贫穷,本地物产不多,外面的又运不进来,其实小孩大多都很嘴馋。由此,山上的野果山莓,茶树林里的茶泡茶耳,乃至于鲜嫩的刺苔,都是我们难得的美食。而且李家河所盛产的柑橘,对我们来说尤其具有吸引力。那个时候外婆的确也会买一些橘子,但大多都只是为了父母寒假过来,然后给他们捎带回去的。
一次,我见到一邻居倒了一大筐烂掉的柑橘倒在街尾。而那时候的我,对于甜的东西是没什么抵抗力的。等邻居走后,我便在里面挑好一点的橘子来吃……
正挑得起劲的时候,哥哥来找我。
我听到他的叫唤,一惊,马上将捡来的橘子藏在身后。然后手一松,橘子便咕噜噜地滚了出去……那个时候,我以为这样哥哥是看不到的。
但他当然看到了,并且马上嬉笑着跑回去告诉了父母。而在垃圾堆捡烂橘子的贪吃笑料,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不过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干过类似的事情。大概是觉得羞愧,大概也是因为外婆没有和父母哥哥一起笑我——从那以后,凡是橘子上市的季节,家里一直是能找到橘子的。
那个时候的物质匮乏,居然到了那个地步,现在想来也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若是那时有人告诉我说,你以后会觉得肉也没那么好吃,想必我定会大吃一惊。
是啊,现在吃肉,总觉得没有当年的味道,非但肉如此,鸡鸭鱼蛋,莫不如此。每次做饭的时候想尽办法,也无法做出当年的味道来。
大概是因为现在的家禽家畜,都是吃饲料长大的吧——周围的人似乎都是这么认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这么以为。
后来回去几次,吃到老家从乡下买来的猪肉,味道似乎的确要比上海的好。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了小的时候的那种感觉。那时候每次吃肉,都会将肉在嘴里不住咀嚼,半天舍不得咽下去。
时光流逝,我们慢慢长大,慢慢离开家乡而生活,我们的味蕾,乃至我们对许多事物的感觉,都已远远不如当年那么敏感,而我们的欲望却在与日俱增。小时候吃肉吃包面的感受与经历,到现在,只怕再也经历不到了。
前年的暑假,我去了一趟成都,特意到街边小店吃的红油抄手,味道虽然也还不错,但还是有几分失望。
小的时候,白发驼背的外婆不时会带我去街头的那家餐馆吃包面。两碗包面端上来的时候,外婆都会先从自己碗里盛一些过来,一边说:“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个时候,我的注意力都在那碗诱人的包面里面,外婆说的做的,我都不大关注。直到现在想起,才觉得感动。
然后,外婆去世的那一年,我读高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算来也就十五年,却已然足够我记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