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之后,流传在民间的便是“元曲”。元杂剧与元散曲合称“元曲”,是元代文学中成就最高的部分。杂剧是戏曲,散曲是诗歌,散曲是元代文学主体。
元曲,原本来自所谓的“蕃曲”、“胡乐”,首先在民间流传,被称为“街市小令”或“村坊小调”。因此它比历代诗词来得通俗,泼辣,大胆,直白: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由宋及元,朝代更迭,社会动荡,最苦最惨的,一定是老百姓。张养浩在命驾西秦过程中,亲睹人民的深重灾难,感慨叹喟,愤愤不平,写下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这“兴,百姓苦,忘,百姓苦!”很能体现元曲的特色,读起来是不是很直白呢?
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柳堤红蓼滩头。
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
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这首白朴的《双调·沉醉东风·渔父》,通过对自由自在的垂钓生活的描写,表现了作者不与达官贵人为伍,甘心淡泊宁静的生活的情怀。“不识字烟波钓叟”,也是非常直白地鄙视那些达官贵人,与宋词的文雅婉转,大不相同。
这就是元曲与唐诗宋词的不同之处。元曲是将传统诗词与市井小调揉为一体,才会有这种诙谐、洒脱、率真的艺术风格。那么,市井小调历年都有,为什么只有在元朝,发展成一个朝代的文学主体呢?这跟当时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
元代,人分四等,汉人受到不公正的民族压迫,蒙古族入主中原后,有近八十年废除科举,而元朝总共才97年历史!这意味着儒生长期没有出路,“八娼九儒十丐”的地位排序,更是让文人蒙羞,足见文人的卑贱。
从宋朝厚待文人的云端,跌落到元朝娼妓不如的深渊,文人的愤慨自不必言。从吕止庵这曲《仙吕·后庭花》中,我们可以读出当时文人的失落感:
孤身万里游,寸心千古愁。
霜落吴江冷,云高楚甸秋。
认归舟,风帆无数,
斜阳独倚楼。
功名揽镜看,悲歌把剑弹。
心事鱼缘木,前程羝触藩。
世途艰,一声长叹,
满天星斗寒。
不满情绪溢于言表。在继承了诗词的清丽婉转同时,元曲吸收了市井语言的直截了当,透出文人的反抗情绪。再看张可久的这首《卖花声·怀古》,唱的是霸王别姬,叹的也是读书人悲惨命运:
美人自刎乌江岸,
战火曾烧赤壁山,
将军空老玉门关。
伤心秦汉,生民涂炭,
读书人一声长叹。
叹息自己生不逢时的,当然不止张可久,整个文人圈,都弥漫着这种失落的情绪。陈草庵的《山坡羊》: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
那个不去红尘闹?
路遥遥,水迢迢,
功名尽在长安道。
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旧好;
人,憔悴了。
失意的文人,或为生计,或为抒愤,大量涌向勾栏瓦肆,却无意中促进了以元曲为代表的元代文学,渐渐,把元曲玩成流行最广、成就最高的通俗艺术。关汉卿的《四块玉·闲适》: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与唐诗宋词相比,元曲更直率痛快,酣畅淋漓,而且完全打破了诗词的含蓄,四首小令近乎大白话。
王国维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有多自然?看看景元启这首《双调·殿前欢·梅花》就知道了:
月如牙,早庭前疏影印窗纱。
逃禅老笔应难画,
别样清佳。
据胡床再看咱,山妻骂,
为甚情牵挂?
大都来梅花是我,我是梅花。
类似的还有孙周卿的《水仙子·山居自乐》:
朝吟暮醉两相宜,
花落花开总不知。
虚名嚼破无滋味,
比闲人惹是非。
淡家私付与山妻,
水碓里舂来米,
山庄上线了鸡,
事事休提。
还有卢挚的这首《前调·寒食新野道中》:
柳濛烟梨雪参差,犬吠柴荆,燕语茅茨。
老瓦盆边,田家翁媪,鬓发如丝。
桑柘外秋千女儿,髻双鸦斜插花枝,
转眄移时,应叹行人,马上哦诗。
鬓发已白的夫妇,活泼天真的孩子;似雪的梨花,朦胧的柳树;还有荆门上的犬吠,茅茨上的燕语,一幅天然的没有任何雕饰的美丽画卷。曲中人陶然忘机的情怀,和一片生机盎然的农家生活情趣,跃然纸上。
元曲从民间的俚曲中演化而来,俗;但它又融合了唐诗宋词的华章锦句,美。因此它携带生活的诙谐率性,字里行间又流淌着轻盈柔美、自然清和。看看关汉卿这首《大德歌·夏》:
俏冤家,在天涯,
偏那里绿杨堪系马。
困坐南窗下,
数对清风想念他。
蛾眉淡了教谁画?
瘦岩岩羞戴石榴花。
曲不像诗词,它的本质是俗文学,题材俗,内容也俗。类似的还有无名氏的《梧叶儿·嘲谎人》:
东村里鸡生凤,南庄上马变牛。
六月里裹皮裘。
瓦垄上宜栽树,阳沟里好驾舟。
瓮来大肉馒头,俺家的茄子大如斗。
这支小令题材与内容都很通俗,它对吹牛撒谎者进行了嘲讽,用归谬的手法,让说谎者自我独白,自我暴露,惟妙惟肖,曲辞朴素,幽默诙谐,使人忍俊不禁。
正因为元曲接地气,所以看了元曲之后,才明白了什么叫大俗即大美。虽然气魄不如唐诗,华美稍逊宋词,可元曲别有一番韵味。
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
山水相辉,楼台相映,天与安排。
诗句就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
醉眼睁开,遥望蓬莱,
一半烟遮,一半云埋。
好的作品,能让人在静态的文字中,感受到蓬勃的生机,赵禹圭的这首《蟾宫曲·题金山寺》,即有如此效果。整首散曲,从首字起,尾字终,节奏明快,情随景动,远近上下的景物经过文字的巧妙布置,极富空间的层次美。
再看徐再思的《水仙子·夜雨》:
一声梧叶一声秋,
一点芭蕉一点愁,
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
叹新丰孤馆人留。
枕上十年事,
江南二老忧,
都到心头。
徐再思以清丽工巧见长。善于学习俗谣俚曲,擅长白描手法,抒情深细。《太和正音谱》评他的作品如"桂林秋月"。写情之作深沉娟秀,被认为是"镂心刻骨之作,直开玉茗、粲花一派"。还有这首《蟾宫曲·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张可久的《清江引·春思》。张可久是元散曲清丽派的代表作家,讲究蕴藉工丽,而且常常熔铸诗词名句,藉以入于典雅:
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
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
梨花小窗人病酒。
“诗头曲尾”,古人是极为重视的。王骥德说:“末句更得一极俊语收之,方妙”这“梨花小窗人病酒”,就是俊语,就结得响亮,饶有余味。再看卢挚的《沉醉东风·闲居 》: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
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
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
直吃的欠欠答答。
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绿水青山、竹篱茅舍的景色,构成了生动活泼的田园生活图景,使人赏心悦目;野花路开,村酒槽榨的画面,充满田园情趣,“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二句,对将一切置之脑后的醉态、山村稚子顽皮神态的刻画,极富动态美。
一曲曲小令,融合了大俗和大雅,以一种自然之态,让人欲声又忍,一唱三叹。
元曲描俗景,叙俗事,写俗人,抒俗情,把目光投向市井勾栏,着力表现芸芸众生的感性生活。
元曲既优美又通俗,既严谨又生动,句句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衬字的加入让其形式更加灵活,不用注释,不用解读,别有一番意境。词有词牌,曲有曲牌,相比于词牌的典雅优美,很多曲牌的名字显得十分俗俚。《叨叨令》、《刮地风》、《山坡羊》、《红绣鞋》、《豆叶黄》、《干荷叶》等,无不彰显着元曲浅显通俗、贵贱咸宜的独特风情。
一边读那些美好生动的词曲华章,一边品味着它们与众不同的情韵风华。慢慢读元曲,指尖滑过杨柳寒鸦,古道西风的春夏秋冬,安享着晓来霜林,醉柴门掩落霞的晨昏日月,拥着绿杨烟梨花月的美丽情怀,自是永远也读不完。
【国画】李西泠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