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幼儿园门外,前来接学生的家长人头攒动,虽然幼儿园向家长告知了,从大班到小班分时间段接孩子,但绝大多数家长是积极的,他们会早早等在校门外,只有极个别的家庭,家长既不能及时感到,也无法找到代替其接孩子的人,只好由老师代为看着,直到家长把小孩接走。
繁星所在的大班是第一个被老师领出来的,大家排好队,当叫到各自名字的时候,就被家长接走了。繁星喜欢站在同学队伍的后排,她喜欢谦让,她常说,总有人要站在最后一排的,如果我站在前排,那就是别人站在后排,我不愿意这样。
尽管如此,常常还没等前排的孩子走完,繁星就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她的外婆或妈妈总是早早来接她。此时,她向校门外的人头逐一浏览一番,并未看到熟悉的身影。
门外家长一个一个进了校门,把接送卡递到老师手上,然后接走他们的孩子。繁星看到她的同学都被接走了,见她的家长还没来,老师把她领到阅读区看绘本。这是繁星第二次清晰感受到,妈妈离开后的不一样。
就在前几天,繁星的妈妈田晴英年早逝,她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头一天还坚持在小区里跑步,当天下午繁星爸爸靳伟接到田晴单位打来的电话,我说田晴在单位晕倒了,同事将她送往医院,待靳伟感到医院时,田晴已经断了气。
靳伟摸摸天晴的脸,感觉还有一丝温度。田晴轻柔地闭着眼睛,眉宇舒展,嘴角呈自然地微微上扬状,显得平静而安详,看起来她走的时候,定是没有什么痛苦,这个爱子如爱自己的人,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亦没有什么牵挂。靳伟不禁鼻子一酸,眼光模糊,喉咙里哽咽地发出声音,“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和孩子。她还那么小,还需要你的陪伴,我们才买了房子,才刚刚过上好日子,你怎么就舍得离开。“
他双手紧紧握着田晴的手,把额头靠在手上,肩膀不停抽动,终是没有让人看到他的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靳伟理智地感受到,他要把他和田晴的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他不哭,肩上的责任让他认识到,这不是哭的时候,他也相信,田晴不愿看到他哭。
只一次,他和田晴讨论起生死,那天,他才发现,这个柔弱的女子,竟有超然的思想。
这时他和田晴搬入新房之前,两人一起在出租屋里打扫卫生。当时,靳伟本只想把房屋里的物品清理后便交房,天晴却说这样不行 ,要把卫生打扫干净。靳伟本也是个爱干净的人,便跟着妻子开始在出租屋里忙活着打扫卫生,他负责扫地,拖地。当他看到,田晴搬开床和椅子,把墙角、床底、门缝等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地一尘不染时,他吐槽地说到,”自己家里也没见你打扫地如此干净,现在却如此细致。“
田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马上就要离开了,当然要打扫地干净一些。不管是别人的物品还是自己的物品,都应该干干净净地。我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留在这里,哪怕一根头发。“
靳伟看着一本正经地妻子,鄙视地说,”假打吧。“
田晴说,”我不是做样子的,这是一种态度,人生亦如此,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留下任何东西。“
靳伟看着妻子这一本正经地傻劲,摇摇头笑了。心里却想着,这个女人,活得竟如此洒脱。现在想来,不知当时的话仿佛预示着什么。
那天靳伟眼前看着妻子,他没有大悲,妻子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想做的事情不留遗憾。他请了两天假,低调迅速处理了妻子的后事,不大操大办,这是妻子一贯的作风。
田晴走的那天晚上,孩子问起“妈妈呢?”,靳伟说妈妈离开了。
孩子一边玩玩具一边说,“那妈妈还会回来吗?”
靳伟按照惯例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鸡蛋,在小锅里给孩子煮上,然后走到孩子身边,蹲下来对她说,”妈妈不会离开我们的,她一直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她。”
孩子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妈妈会不会去照顾别的宝宝了?”
靳伟看着繁星,无辜地让人心疼,他张开手臂把她搂在怀里,许久,才说,“从现在开始,妈妈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陪着你。”
“呜呜呜呜,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她是不是死了?呜呜呜呜”
孩子毫不避讳地说出死这个字,让靳伟愣了一下,他原本想了许多语言来婉转地描述死亡。他想到曾经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描述死亡的方式,就说亲人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就说去出差了,只要不要让小孩知道,亲人再也回不来了,孩子就会多一个念想。可现在的孩子,他们自己什么都知道,死对于孩子来说,到底是什么呢。”
“繁星,你知道什么是死了吗?”靳伟轻声问着,眼里充满了好奇,孩子的理解是什么,有充满着怀疑孩子,能懂什么。
繁星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眨了两眨眼泪就出来了,“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谁告诉你的?”
孩子已经泣不成声,自个儿顺了顺气,哭泣变成了哽咽,抽泣着说,“有,有一次,我跟妈妈说,要是我死了,妈妈就再生一个宝宝,然后叫我的名字。然,然后,妈妈就抱着我说,傻孩子,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不要说死,你是那么独一无二的孩子。”
一想到这孩子,从小就要面对死亡,面对田晴没有哭的靳伟,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他把孩子搂在怀里,“繁星,妈妈死了,但她会永远爱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妈妈死。”刚刚停止哭泣的孩子这下哭得更大声了。
靳伟被这巨大的哭声吓得赶紧站了起来,一时间手足无措,平时田晴哄孩子很有一套办法,总是能让孩子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每次他和孩子说不通时,就是田晴出面。靳伟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便是连依赖的人也没有了。
卧室灯光下,他似乎看到田晴的影子,以往,她就会在卧室旁的桌子上,写写裁裁画画,说是记录孩子的成长。
他呼地冲到卧室里,一会儿又转身出来,手中报着一大摞打印的照片,递给繁星,“别哭,宝宝,你看,妈妈真的会一直陪着你,她有好多办法一直陪着你。”
繁星一下啊收住了哭泣,全然不顾满脸挂着泪,这样子,又有些好笑。她好奇地接过来,一一打开,发现都是自己的照片。每张照片上备注了日期,还三言两语写了事件。
“2018年3月16日,第一次去书店。”
“2018年5月18日,第一次画画。”
“2019年2月19日,第一次游泳。”
……
“这些都是我的照片,还写了字。”繁星露齿了笑颜,带着欣喜地说。
这真的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她捧着这些照片,爱不释手。
那是繁星第一次觉得,爸爸说妈妈离开了,有什么不一样,她看不见妈妈,却收到了妈妈给的最好的礼物。
今天,幼儿园里,繁星看到自己还没有被接走,久久没有妈妈的身影,她被老师领导绘本区等候,这会,却对平日里丰富多彩的绘本毫无兴趣,她坐在小凳子上,耷拉着小脑袋,用手托着腮帮,又想起了,妈妈离开的这件事。
大班的孩子出来,随后中班的孩子出来,最后小班的孩子出来,最后,靳伟接走了繁星。
深秋时分,罗果市的这条街区,一眼看去是金黄色的,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呈现出缤纷的黄色,有的金黄、有的嫩黄、有的黄绿,地面已经满是掉落的银杏叶,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地毯。道路两旁,种植着万年青,更加衬托着银杏的黄。
靳伟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言不发。繁星踩着地上的银杏叶,说“爸爸,银杏叶为什么要掉呀?”
“银杏叶秋天变黄、落下,春天会重新长叶,这是它的规律。”
繁星看着道路深处的万年青,说,“我知道了。有的树叶不会黄,有的树叶会黄,比如银杏叶。”
“嗯。”
两人走过一个路口,繁星又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和外婆一起住呀。”
“小孩子,要跟爸爸妈妈一起住呀。”靳伟随口一答。
“那妈妈怎么不和她的妈妈一起住呢?”
靳伟愣了一下,这逻辑没有问题,想来自己刚才的回答不太严谨,竟然一个孩子找出了漏洞。“这个嘛,爸爸不知道,也许是妈妈长大了,和爸爸结了婚,还有了你,我们组成了一个家庭,所以,你的妈妈就没有和你的外婆住在一起了。”
“那我和爸爸妈妈是一个小家庭,妈妈和外公外婆是一个小家庭。妈妈和我们住,就不能和外公外婆住了。”
靳伟有些担心,刚才自己回答可能让繁星觉得是因为她的原因,才让田晴不能和她妈妈住在一起。
一年前,田晴带着繁星住在她母亲家中,田晴母亲特别喜欢小孩,很喜欢付出,事事亲力亲为。小孩和外婆建立起深厚的情谊。
直到小孩四岁半,田晴带着繁星自立门户,很长一段时间,小孩都不适应,一个是她深爱的妈妈,一个是她深爱的外婆,她多么希望这两个人都在她的身边,可是,她常常要面对选择。
繁星如果跟着妈妈回家,就不能住在外婆那里,繁星如果住在外婆那里,晚上就看不到妈妈。
小小的她 ,怎么也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是怎样的,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亲人,不能在一起热闹。
其实,田晴还在世的时候,繁星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和外婆住在一起,田晴说,有的人长大以后,会离开自己的父母。不信你看,你的外婆,她也并没有和她的妈妈住在一起呢。”
“嗯,还真的是这样呢。”孩子乖巧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