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舢/文
2024年9月28日，据多家媒体报道，福建元福科技公司2万吨电子级氢氟酸项目，经过连续72小时紧张有序的联动试车成功，达到了既定目标。报道称，“这标志着该公司在高端电子化学品领域的突破性进展，更为后续在电子级化学品及高端氟化工市场的深入拓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石。”元福科技的电子级氢氟酸项目，位于福建省三明市三元区吉口循环经济产业园。
而在两个月前的7月26日，福建环保网发布福建三明润祥新材料公司包括8000吨电子氢氟酸在内的高级含氟材料建设项目竣工环境保护验收公示，该项目也位于三明市三元区吉口循环经济产业园。
更早些时候，2024年5月23日，福建环评网发布了福建三明金氟化工科技公司含氟新材料及清洁生产提升项目环境影响评价信息，显示金氟化工将投资建设年产2万吨电子级氢氟酸的新项目。金氟化工位于三明市三元区黄砂新材料循环经济产业园。
氟被称为“第二稀土”。福建省三明市三元区是氟原料萤石产区，资源丰富，氟材料产业正从萤石开采应用的中低端向中高端挺进。上述三条信息表明，三元氟生产企业集结了科研、技术、管理的力量，合计4.8万吨产能，向半导体、集成电路、芯片、数据仓库、新能源等领域的电子级氟材料技术高地，发起冲锋。
突出“卡脖子”重围
中美科技战打了五、六年，美国在高科技领域对中国下重手，一轮又一轮的脱钩、断供，意欲卡住中国高科技发展的“脖子”，倒逼中国企业增强自主创新能力，攻克更多的科技难关，更多偏重本土技术生产替代出被断供缺货的高科技产品。
高纯度电子级的氟材料便是中美科技战的一个战场，高纯度氢氟酸、高纯度氟化氢、高纯度氟气和光刻机、感光胶等，一并列入美国、日本限制对中国高科技产品出口清单中。据三明氟材料行业一位资深人士透露，在三明另一个氟产业发达的县，已有企业生产出8N高纯度电子级氟蚀刻剂，进入华为试用。“试用只是第一步，并不表明已经成为了华为的供应商。采购进来的材料试用期可能需要一年甚至更长时间。试用过程中材料商的产品必须性能品质稳定，如果今天纯度达到8N，明天降为6N，后天又提高到10N，品质不稳定，下游用户不会再选用。”他说。
实际上，无论对于已经进入华为等一线大厂试用的三明某氟材料企业，还是三元区正在试产及将要建设上马的3家电子级氢氟酸企业，突破美国科技“卡脖子”封锁的真正挑战，正是高纯度电子级氟材料的稳定性，也就是良品率。中国的高端氟材料一向触目惊心地落后，进入高纯度电子级氟材料的时间非常短，而且纯度与美国、日本企业相比仍有不少差距。
三元区电子级氟材料也只是刚刚开启，之前虽然也在精耕细作，但基本上还是聚集在纯度等级中低端的产品上，没有任何电子级的高端产品可以对标国际上最先进的高纯度同类氟材料。这其实是三元区氟产业向高端、精细化发展最难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工艺来自生产技术人员长期的经验积累，还涉及到物理、化学、真空、机电、软件等多个领域专业知识的综合应用，技术要求高，难度大，要补齐的短板多。三元区氟材料企业已经吹响进军电子级氢氟酸技术高地的号角，注定要走过一条技术不断攀登突破的产业化之路。
三明携全产业链打天下
三元区以及三明市是氟材料产业的后来者。当山东东岳、浙江巨化等氟材料新星冉冉升起，快步发展为上百亿营收规模大型企业时，不仅吸引了资本市场的目光，同样也吸引了氟材料萤石产地三明的关注。
据业内人士介绍，2005年三明市政府有关部门派出人员去长三角考察氟材料产业后，做出战略性决策，谋划发展氟新材料，真正起步于2007年。可以说三明市氟新材料产业如今在福建举足轻重，甚至在全国也占有一席之地，很大程度是地方政府引导的结果。
经过17年的创业历程，在政府的推动扶持下，通过招商引资落户氟新项目，也通过已落户的氟企业继续投资新产品，三明市氟材料企业主要分布在三元区、明溪县和清流县的专业园区内。进击的三明氟材企业不断强链补链，构建起完整的氟新材料产业链，“萤石-氢氟酸-氟利昂22制冷剂-四氟乙烯-六氟丙烯-六氟环氧丙烷-六氟异丙醇-吸入式麻醉剂（七氧烷），产品线非常丰富。氟企业就近采购另一家材料，便利快捷并且相互配套供应，物流成本低，生产效率高。
三明完整的氟材料产业链带来的区域竞争优势突出。以三元区的氟企业和氟产品为例，氟深加工产业链不断向下游延伸，形成两条循环产业链，“元福新材料（氟化氢）-三农新材料（聚四氟乙烯、废酸）-金氟化工（氟碳酸钾、氟硼酸钾）-安美奇铝业（铝钛硼）”和“元福新材料（氢氟酸）-金氟化工（五氟化碘）-三农新材料（全氟烷基乙基丙烯酸酯”。这其中，三元区还成长出部分企业氟新材料的全国单项冠军，如三农新材料公司的全氟烷基酯产能、TFE（四氟乙烯）单套产能两个产品国内第一；三明金氟化工公司不仅氟钛酸钾、氟硼酸钾国内市场第一，而且国际市场独占40%的份额。
据业内资深人士介绍，三明氟新材料销售收入占福建全省氟材料的40%，由此三明又被称为“氟城”。另外60%主要集中在龙岩和南平两地。而福建氟新材料因为有了三明、龙岩、南平的奋起直追，虽然起步晚，却已经跻身前五名，市场销售规模仅次于浙江、江苏、山东、内蒙古之后，占全国市场接近10%。换句话说，三明氟新材料以全产业链的强大优势，占全国市场4%，打下了一片自己的天空。
一位专家的建言
然而，只有17年历程，年轻的三明氟产业在快速发展中也遇到了成长的烦恼。
2024年4月17日，福建省发布《关于深化闽江流域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工作措施》【闽政办（2024)12号】文件，提出治理目标，“到2025年，闽江流域国省控断面I～III类水质比例达到100%，I～II类水质比例保持在86%以上，闽江干流、国控断面I～II类水质比例达到100%。”为此提出的第一条措施便是严格环境准入，其中与氟新材料相关的政策措施有“水口库区坝址以上流域范围严控现有化工园区规模，原则上不再新增化工园区，新建化工项目应进入化工园区”；“严控制浆造纸、原料药、印染、电镀、农药、铅锌采（选）矿、化工、氟化工项目”。
三明地处闽江流域上游，2024年12号文出台后，意味着三明的氟新材料园区无法扩园，新增工业用地满足新项目变得困难重重。与此同时，环保和安全检查的力度空前加大。据三明市一位氟材料企业负责人说，一年中需要配合各级环保安全检查六、七十次，其中国家层级的检查来了两次。“抓安全、重环保，我们企业支持配合，但频繁的检查也让企业不得不腾出精力应对，现在经营企业很难。”
念保义是福建三明学院资源与化工学院教授，同时担任三明市氟化工产业协会秘书长。从小在海岛长大，上世纪80年代从福州大学化工系毕业后，便来到了大山里的三明教书育人。几十年在三明工作、生活，让他深深爱上这块土地。他说，“是三明人民养育了我，我很感恩。”说到三明氟材料产业，念保义评价产业链比较完整，但还是偏单薄。“只是有，并不厚实。”
相对于同样从事氟新材料生产的浙江巨化股份（SH600160），2023年营业收入206.6亿元，山东东岳集团（HK00189）144.9亿元年营业收入，三明最大的氟材料企业年营业收入只有二、三十亿元规模，大多数氟企业营业收入在10亿元以内，竞争实力整体不强。但有发展后劲，潜力大，因为都是近年新办企业，今后目标设定的都是几十亿上百亿的规模。最严环保新政出来后，企业一下子懵圈，扩产做大规模上新项目需要相应的土地增量被限制住。
省里有关部门强调，三明在闽江上游要实行最严格的环保政策。念保义心系氟材产业的发展，作为学者直率敢言。在有关场合见到省里相关部门领导，他建言，“我们在闽江上游，实行最严格的环保措施是没错，当然都支持，但企业和园区只要符合国家环保政策和安全要求，环保部门和安监部门就应该同意发展。”他用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中国科学院丁仲礼院士在接受主持人柴静讲碳排放时的一段话，试图说服有关部门领导。电视镜头前丁仲礼院士反问柴静，“中国人是不是人？为什么同样是人，中国人就应该少排放？”念保义认为，三明人民也是人，既要绿水青山，也要发展，符合环保和安全的措施要求，就可以发展氟新材料产业。
氟化工和环保并不是对立的，更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石油化工是环保污染的重灾区，新加坡不产一滴石油，却建成全球第三大炼油国。新加坡被称为花园之城，炼油石化成为环境优美的新加坡支柱产业。新加坡的成功经验表明，对重化工业重要的是管理，而不是一刀切的限制发展。三明近几年经济发展受主导的传统钢铁产业增长乏力拖累，GDP增速福建全省垫底。而氟材料被广泛应用于新能源、集成电路、芯片、医药等新兴产业领域，是国家急需、被美国“卡脖子”的高科技领域，三明好不容易站在了新赛道的风口，本该挑起大梁，进一步将氟材料产业做大做强，却因环保安全的政策一纸令下，被限制发展势头。
40年前的1984年3月24日，福建55位厂长经理联名上书政府“松绑”放权的呼吁信，石破天惊，拉开了波澜壮阔的中国企业改革序幕。这封信的发起者在今年2月接受记者采访时意味深长地说，“‘松绑’永远在路上，改革没有穷期。”福建省在今年春季召开纪念“松绑”放权40周年暨福建省企业家大会上，有关领导也指出，“以纪念‘松绑’放权40周年为契机，进一步凝聚共识、振奋精神，坚定不移深化改革，激发各类经营主体活力，促进企业家健康成长，共同推动福建高质量发展。”
三明的氟材料企业同样期待有关政策“松绑”，给技术含量高、符合环保和安全要求的新项目留下土地增量空间。现在全国各地氟产业都在上新项目，抢占技术高点，拼规模实力。福建氟产业既受到领先者山东、浙江、内蒙古的碾压，也被紧随其后的江西、四川追击。而如今发展势头被束缚住手脚，不进则退，无异于自废武功。
2007年当感受到氟新材料的势能后去布局，三明已经晚到一步。2024年氟材料的时代与2007年已经完全不同，属于中低端的氟材料时代已经过去，今天的时代潮头在技术含量高的中高端，在规模化，这两项必须都具备，没有规模从2万吨到5万吨10万吨的增量，很难技术纯度从6N到12N的积累而直接飞越，最终实力不够都会被市场竞争淘汰掉，这就是三明氟材料产业要上新科技项目、要扩张产能降低生产成本产业化技术积累的原因。
在时代的交错关头，三明不能再次晚到第二步，没有谁甘于就此沉沦没落，被时代的浪潮淘汰。最新的一则新闻说，10月9日，三明市领导开展氟新材料产业链专题调研，重点强调“要守牢安全环保底线，促进氟新材料产业链绿色高效发展”，“要持续推进氟新材料产业链集约化、规模化、高端化发展”。看得出，三明市很清楚自身氟新材料产业发展的方向，努力保持在氟新材料时代已经取得的相对优势市场地位，毕竟氟材料产业增速百分之十、二十，几乎高于其它所有产业，是一条有望打赢三明经济翻身仗的新希望之路。
但三明能否成功？能否在中美科技战中的半导体芯片材料战场上不甘示弱展示更多三明造？结果很难预测，因为这不单取决于企业，也不单取决于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