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围棋好久不曾拿出来了，家人都没有时间，或许说没有耐心下一局围棋。最近的一次好像也是几年前了，跟儿子下的，下的还不是围棋，而是五子棋。五子棋速战速决，胜负来得快，不像围棋，场面那么大，耗时那么久。

怀念下围棋了。那黑子白子执在手里，大拇指食指一边摩挲着，低头观望棋局，脑子里在思虑子落何处，那个场面真是美好啊。从前车马慢，十几岁的孩子愣是能坐在地上，迷在这黑白之间，一玩就是两三个钟头。

说起来我会下围棋还是熊教的。熊是我们的右邻，是我和弟弟儿时的小伙伴。他的娘是个哑巴，一个很勤劳很聪明的哑巴，会给人修面赚钱，会去帮人家做点杂活，会去捡点废品。他的父亲是继父，种田养猪养鸡鸭。他兄弟姐妹5个，他排老三，跟弟弟妹妹是同母异父。虽然父母勤劳，奈何赚的都是小钱，孩子又多，所以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熊比我大一岁，长得比较乡土，人也老实。不知道怎么的，他打小就有个小名叫“傻蛋”。可在我和弟弟的眼中，他哪里就傻了呢？他会看一本又一本的武侠小说，他钓鱼挺厉害，我弟弟总是屁颠屁颠的跟着他去钓鱼。我们甚至羡慕他是个左撇子，在黑板上，在纸上写字时，手那么快的划过去，然后字就出来了，而我们的左手还握不住笔呢。

偶然看到熊跟另外一个岁数更大一点的邻居哥哥下围棋。看着那黑白两子，你来我往的，有时寥寥几子占了很大地盘，有时排兵布阵却被困在方圆之间，我和弟弟就都有了兴致，喜欢上了这方格里的黑白世界，缠着熊教我们。

那一个暑假，在我家里，我们坐在干干净净的地上，摆开棋局，一边听着熊讲怎么围，怎么攻，怎么把死局变成活局，什么样的情况不能死磕……然后边下边探讨。人家说落子无悔，而我和弟弟是经常悔的。一看情形不对，总是把下了的棋子收起来，而熊总是不跟我们计较，还会说好一局让我们三个子。

有时饭点到了，隔壁的哑巴娘过“啊啊”的比划着让他回去吃饭，他放下棋子回去盛了一大碗过来放在地上，一边吃一边继续跟我弟低玩。而我则去煮点什么，完了也跟他一样把吃的摆在身旁，继续把眼睛盯在我们中间那一盘黑白子上。那时没有空调，铁的大吊扇在我们头上呼呼的转着，我们每天都会这么挥霍掉一些时光，想起来那个时光是多么静美而又让人怀念啊！

熊六年级跟我同班，初中没上，家里供不上了，就跟着宗族里的阿哥学打石。后来，打石生意不好，熊也没什么手艺，就去了建筑工地做什么工去了。

记得那一段时间，好像有很久都没碰上面了。再见面时，我的儿子已经三岁了。在我们下过棋的家里，他跟着我弟弟在那里喝茶聊天，见我进门，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等我坐下，才说：“太久没见面了，你变得不一样了，我差点不认识你了。”我让儿子叫他“舅舅”，他眯着眼睛笑着应着，“好可爱的小孩……”那时他还没结婚，整个人也还是像从前一样，灰头土脸的。只是少了些神气，额头上的皱纹还挺多。

又过了两三年，听说他已经结婚了，老婆比他小好多岁，长得也不错，只是她在村里的名声不是很好，大家都说她贪图享乐。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被村里一个几十岁的老色狼给糟蹋了，人家抓住她爱吃爱玩爱慕虚荣的弱点，用一点蝇头小利就轻而易举的玩弄了她。后来事发，那老男人拿了一些钱堵住了她父母的口。而她，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但这件事情终究是人尽皆知了，村里大部分人说起她，总是很嫌弃的样子。熊家里穷，岁数也有点大了，自己又没什么大的本事，经人介绍也就成了这桩婚事。于双方，他们好像都没得选择，对于给他操持婚事的父母和哥哥姐姐来说，能跟人家一样，娶个老婆，生儿育女也就是人生了，有个家才有个人样。

熊的新家安置在另外一处房子，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儿时一起下着围棋的小伙伴，终究是各自人间烟火了。有时路上遇到他的哑巴娘，她“啊啊”地跟我打招呼，于是我总会想起熊，心里默默地希望他小日子过得稳稳当当的。

但是我终究没有听到我希望的。那时我在幼儿园工作。听到跟他同住那一片房子的一个家长说，他老婆越来越嫌弃他。嫌他长得难看，嫌他没本事，赚不了大钱，嫌他没风情，嫌他窝囊没个男人样。熊去外边做工的日子里，她晚上总是把儿子女儿锁在家里，去跟人家打麻将玩乐。孩子醒了看不到妈，就拼命的哭，把邻居都吵坏了。熊每次回家老婆都不待见他，对他爱理不理。

那家长还特别说起一件事，“有一次熊又要出门做工，一早要去国道边坐长途客车，（我们村去到国道边需要经过另外两个村子，走路的话还是要半个钟以上的，一般家里人都会开个摩托车送过去。）但是他老婆不肯送他，于是熊早早起床，拿着包袱自己走路过去。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走在早晨安静的路上，真是好可怜啊，有老婆也好像没有一样……”那家长叹了叹气，眼睛里充满同情。

我很难过。那个下围棋那么神的小伙伴，在生活面前败下阵来来了，无能为力。看似有了个家，可是老婆也看不起他。他也没有能力没有胆量反抗这种生活。于是，他用烟酒来麻醉自己。醉了就躺下呼呼大睡，有活干就去赚点小钱。他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在人间。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我客居他乡已经几年了。有一次听到在外的村里人说，熊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他哥哥送他去医院治了一段时间回来了，估计是没什么指望了，熬日子而已。他老婆照样不理他，他十多岁的女儿稍微可以照顾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胸口是一阵麻麻的锥锥的痛，眼前仿佛那一盘黑子白子在不停变幻着。人生如棋啊，这些年熊是积怨成疾吗？或是抱着生活也不过如此，在一日日的自我消耗中，终于搭上了健康吗？

我又跟先生说起熊教下围棋的事，我说我想寄点钱给熊。先生说好。熊的哥哥在村里帮人做窗子以及防盗网的，以前家里请他来干过活，还有他的微信。先生联系了他，我捎了个红包，让他哥哥买点东西给他吃。我说我们还惦记着熊，没忘了他，没忘了他的围棋。

过没几天，老家传来消息，熊走了。他的生命定格在尚算年轻的年龄里，没能跨过不惑之年。

熊已经走了好些年了。我想起熊教下围棋的时候，说可以下一个迷惑对方的子;说有时被吃几个子不算什么，可以往大看，把地盘占起来……那时候熊是一个清醒的运筹帷幄的元帅。但是在不完美的生活面前，熊迷惑了，他终于不想太累了，他可能愿意就像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下几个小时的围棋就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