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公公，是06年国庆节，以女朋友的身份上门。第一眼见到的公公，穿一件草绿色长袖体恤，那时还不到60岁，头发已经花白了，但看上去是一位非常健康、朴实的农村老人，跟我的父亲、姨父们一样。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扶着当时生活不能自理的婆婆往轮椅上坐，婆婆在大哭，公公说“孩子们回来了，哭啥哭，别哭了”。公公话很少，在他家的那几天，包括后来我见到他的每一次，从来没听他抱怨过什么，也没听他对什么事情有过反对意见。
第二次见公公，是婆婆去世后的07年春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抽烟。也是我唯一一次觉得公公有脾气、有心事。依旧话不多，我一个人跟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该找些什么话题，担心自己言语不当。偶尔会看到他烦躁地走来走去，能觉察出婆婆去世对他的冲击。那也是我第一次为公公端上一碗我下的面条，没捞完剩下的面条我躲在厨房自己吃了，真的很难吃，他一句挑剔的话也没有，全部吃完了。从那时候起，公公逐年无欲无求。
第三次见公公，是09年我们结婚。简简单单的婚礼，也就是为了办给同事们看的形式。我的父母没过来参加。公公赶来了，能看出他其实很高兴。这一次我做的面条已经要好吃多了。记得当晚从酒店回到家，那时家里灯光还比较昏暗，说起我当天穿的衣服好不好看的时候，听到一向寡言的公公说“好看”，我特别开心，来自亲人的夸赞和祝福弥足珍贵。那一年，动车开通了，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乘动车回老家过年。从那一年开始，我每年过年只要回河南，就是要回两个家。
第四次见公公，是2010年夏天，老公单位福利去世博会，公公满心喜欢带着侄女来了，老人没带身份证最终未能成行，但是全家一起生活了半个月。这是我们极少的家有老人时光。那时候，会因为久坐不动、不洗澡、大开着窗户吹空调，被老公指责，他从来一言不发。他们父子一个吵、一个不吱声依旧我行我素。公公走了没多久，我就怀了毛毛。我一直把这归因为是这段时间因为公公来了而转移了备孕的焦虑，才顺利怀孕的。
第五次见公公，是2012年春节。把毛毛送回我父母家。返程时回去看公公。那一次，我因着分身乏术不得不把毛毛丢在老家而遗憾难过，对毛毛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无心留意。记不得公公怎么样，貌似他对着毛毛的照片端详了许久。
第六次见公公，记不得是2012年端午还是五一，回去看毛毛。返程绕回去看公公，匆匆见了一面，没有什么印象。
第七次见公公，2012年国庆节。接毛毛回南京。又是返程时回去看公公。毛毛怕生人，不敢看她二伯，也不敢看她爷爷，一看到就哭。我满心都是毛毛，无瑕顾及其他。
第八次见公公，2016年春节。我们带孩子回老家过她第一个有记忆的春节。孩子快5岁了，她不认生了。我们才打开车门走下来，站在旁边的公公就哭了。毛毛站在沙发边，爷爷试探着去拉她的手。爷爷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未动、一声不吭，但他的视线常常放在孙子孙女们的身上。
第九次见公公，2017年春节。从上一年起，从未开口商量，却形成默契，春节回家过年，亲人团聚一年才一次，我们的余生还会有多少年？可以数的过来。可能也是我们自己养了孩子、人到中年了吧，多想抓住有限的亲情。我们又回家过年了，孩子们高兴，大人也把攒了一年的家长里短、陈年旧事拿出来唠叨唠叨。公公还是沉默少话，刚看到毛毛，又哭了。儿子们数落他让他多走走动动，让他晚睡早起，第二天真的就早起了一次，也出去晃晃了。我思忖着，老人也许愿意听儿子们多数落他，老人平时太寂寞了，他也需要被关注吧。这一年的全家福，最好。
第十次见公公，2018年春节。毛毛年前跟她舅舅先回我父母家去了。我们俩先回公公家。中午到家，下午老公跟嫂子去养老院接回公公。乍一看到公公，吓了一跳。去年还能说能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现在眼前的老人生活无法自理，一会儿功夫没人守在跟前，就从轮椅上栽倒在地。看到他的孙子孙女，公公眼中闪过泪光，孙子问他“你想不想回家？”他清晰坚定地说了一个字“想”。家里没空调，比养老院冷，儿子们粗枝大叶，也未必比护工照顾地及时，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影响，我觉得他安享在家的日子，有家人就在不远处的踏实让他神色安然。这个年我过得非常愧疚。一边是这个样子的公公，一边是才放假就因为分身乏术无法照顾被我打发回娘家去拖累父母的孩子，她很依恋我，上小学后，我每天陪伴她的时间除了辅导作业只有早晨上学路上的十来分钟，走也愧疚，留也愧疚，最后我们还是走了，去找孩子了。临走时，去跟公公道别，不知道该怎么说，打开手机里孩子的照片视频给他看，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了，只说了“爸，你放心，我们都很好，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公公也落了眼泪，老公把我推出了门外。带着无尽的复杂心情，我们俩走了，一路我只说了一句话“这次应该把毛毛带回来的”，任眼泪流到脖子，一路再无言。心里不想承认，也隐隐觉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公公了。
3月5号早晨起来，老公莫名其妙让我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我们全家一样的饮食，我和毛毛都没事，一向身体结实很少小病小痛的他，白天居然发烧、腹泻了，有莫名其妙的预感，又不愿往不好的方面想。7号下午，老公发来消息说公公又被送医院了。他连续几天加班，随时准备回去。这几天，心悬着，想知道公公情况，又不敢问起。揪心大概就是这种体验。12号早晨老公出差去苏州，傍晚发消息说订了车票晚上赶回家去，说公公可能这次挺不过去了。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想了一路我记忆里的公公。只有一个感受：这辈子，孩子回报给父母的，远远低于父母给孩子的。
公公的淡然、对孩子们远走他乡的支持、对孙子孙女的慈爱，会一直保佑我们！
我也会记住公公吃过我做的那么难吃的一碗面条，记住公公看到毛毛那么多次的眼泪，等毛毛能懂得的时候讲给她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