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的那场疾病亦或那场洪水,给你,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当你能健康的开始活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你的头痛和失眠慢慢好转。你开始慢慢经营家里的生活,把精力投入到鱼塘里。
我们承包的鱼塘是天然的未经建设的一片荒塘,周边有荒草丛生的沟河;有罕有人至的泄洪大闸,直接连接着我们家的这片鱼塘,因为每年都有人因为开闸而丧命于此,每一次有人丧命在大闸里,都会引起极大的轰动,很长时间大家仍会谈起色变,已经多年未有人启动过,98年的那样的的洪水,也没人敢轻易开启这个大闸,时至今日仍有人觉得这闸诡异。
还有一破败被遗弃的砖窑,小的时候经常听说有人把早夭的孩子丢进去,我白天的时候偶尔经过也会绕着快速跑开,仿佛身后有恶鬼,而大人们关于那片窑厂有更多可怕的版本,偏偏我们家的鱼塘紧邻着这片窑厂。
在最初的时候这些对你来说都是不屑一顾的迷信,但98 年的那场洪水或者是那场疾病,那场经久不愈的头痛,让你对这些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为了更好的看养鱼苗,你和爸爸有时候会在水塘边搭建临时的棚屋,有时候需要住上半月。棚屋每次尽量选在远离大闸和砖窑的地方,但鱼塘总共就那么大,大闸稳居鱼塘南面,砖窑紧邻鱼塘东侧,无论哪个位置你都会被这两处的戾气所伤。
有时候你在棚屋居住数日后,回家会大病一场,有一次你说你在棚屋每天夜里都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长者一双火炬般的大眼睛,嘶吼着靠近棚屋,快靠近的时候你惊慌大叫几声,默念几句观音如来那黑影才会离开。你诵经念佛数日方的安宁。
有时候你说夜晚在棚屋碰到了去世多年的邻居,就葬在离棚屋不远的地方,说他在黑夜里来找你说话,说很久以前的往事,你经常醒来才恍然发现那是已经去世的邻居。
棚屋每换一个地方你的梦境都会不同,有一次你颤抖着告诉我们,数个夜里都看到曾经自杀的邻居,她反复纠缠你,你无力抵抗。她要带走你,你说那真实的不像梦境,你的感觉很真实。
你经常看到很多被遗弃的小孩在砖窑边飘荡,试图靠近你,一旦太阳落山你能看到很多来自砖窑和大闸的亡灵,千奇百怪,阴气弥漫,有的淡然,有的残暴,有的纠缠你,你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足够的阳气抵抗这些不散的阴魂。你对黑夜越发的惧怕。你长久的在佛龛前跪拜。
在经历了越来越多的失眠后你决定再也不去棚屋居住了。一旦太阳落山你就开始紧张不安,在家的夜晚你紧闭门窗,家里的每个角落里都装上电灯,整夜灯火通明。
鱼塘的生意一天天好转,你无法放下,不管冬夏,你像爸爸一样风雨里来去,寒冬腊月下塘逮鱼也是常事,你不断生病,但不肯放弃,你的头痛日渐加剧,有时候哪怕吹点风,都痛的无法忍受,经常需要躺下休息很久才能缓解。
这时候你是可以神志清明的抵抗着自己内心的恐惧的,外婆的突然离世,彻底的摧毁了你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外婆身体健朗,神思敏捷,你生病修养的那些时日一直陪着你照顾你,她悉心抚慰着你的一次次梦魇,一次次伤痛。你后来反复说,外婆是因为在清明前的晚上从我们家摸黑回家时被恶鬼缠上,回家后才会一病不起,骤然离世。外婆是在我升入初中的第一个清明节离开的。
我周末从学校回来,家里空无一人,被邻居告知外婆去世了。我赶去的时候,灵堂前跪满了恸哭的人,我一个个越过,试图找到你,没有,你没在灵堂前。那时候我对亡者只有恐惧,我惊恐的躲避着棺木里的外婆,到处搜索着你的身影。
当我被舅舅带到你面前时,你正躺在外婆生前的床上,身边围着一众亲人,我曾经很爱的舅舅和姨妈们,只是很快我对他们只剩怨恨。你拉着一个年老的长者在诉说,舅舅说那个长者是外婆娘家儿时的玩伴。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紧张的无法呼吸,我以为你要离开了。当你越过众人用陌生的眼神看向我时,用外婆的口吻和神情同我说话,问我怎么回来了,问我学习怎样时,我恐惧的毫无知觉。
舅舅告诉我你被去世的外婆附身了。附身了,被鬼附身了,是的,这种事情我只是从你们口中听过,村里的老人讲起过,说是刚死去的人亡魂未散,心愿未了,或者死的冤屈不肯离开。会附身在身体比较弱的人身上,这个被附身的人,会虚弱很长时间。这种可怕的鬼故事,每次听过我都会害怕很久,谁家有刚去世的人,我们都会绕着走,快速跑开。
当这种鬼故事发生在眼前,发生在我最挚爱的人身上时,我的整个世界坍塌了。我睁大着双眼,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我看到众人看向我,张着嘴冲我喊着什么,但我无法回答。爸爸过来重重的拍醒了我,哇的一声,我的泪水一下子决堤。
这一刻起你再也不能神志清明的抵抗心底的魔鬼了。
我扑过去,推开众人,试图唤醒你,不停的摇晃你,喊着你。你用外婆的口吻不耐烦的推开我,反复告诉我你是外婆,让我走开。那一刻你出奇的有力,大力推来我,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我一面恐惧一面担心,我回头看向爸爸、舅舅、姨妈们,希望他们能帮着唤醒你。但是没有人行动。我看着他们再一次靠近你,跟附在你身体里的外婆讲话,问外婆有什么心事,试图化解心里的遗憾。
那一刻我疯了,我歇斯底里的骂他们,骂他们不顾你,骂他们让你变得如此可怕。我和床上的你撕打在一起,试图赶走你身体里的外婆,那一刻你用厌恶愤恨的陌生眼神盯着我,我的恐惧和戾气上升到最大,我开始谩骂去世的外婆,骂她不顾你的安慰附身与你,骂她死后不肯放过亲人。我激怒了你,激怒了身边的所有人,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踢打抓咬试图拉开我的人。我只有一个想法,让你清醒,让你回来,我怕你回不来。在我不住的撕打谩骂后,你打了一个长长的嗝,伸展了一下身体后,缓缓的放松僵硬的身体,无力的看向我,你赶走了身体里的外婆,你回来了,你是妈妈了,当你用妈妈的口吻叫我时,我再次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接着你沉沉睡去,有老人说你过来了,要休息。
我不知道在我回来前你这样有多久了,当看着他们没有人想着唤醒你的时候,我对他们再也没有感情了。那一天我用尽了一生的怨恨和勇气。我愤恨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没有唤醒你的人。
我哭过以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坚决要求爸爸把你带回家。我面无表情的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再也不是我的亲戚,我永远不会再来看他们,也许那一刻我身上的戾气真的吓到了他们,没有人再阻拦我带你回家。
那时候我只是个未成年小孩,那是你割舍不下的亲情。那之后的很多年你去舅舅家,或者去给外公外婆扫墓后都会变成外婆。我试图阻拦你去外婆家,我曾歇斯底里,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自此以后你多次出现这种情况,我知道你再也无法战胜心里的魔鬼,外婆的离世摧毁了你心里的最后一道防护。有时候你是外婆,有时候是是隔壁上吊死去的邻居,有时候你是村里刚刚去世的村民,有时候你是曾经去世的熟人。每一次被附身后你都会虚弱的休息很久。你在佛龛前跪拜的时间越来越长。
后来邻居大爷上吊自杀了,大爷是个平日里脾气很坏的老人,和家人生气后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他选择的位置紧邻我们家的院墙。那个周末我从学校回来看到你紧张兮兮的紧闭着所有门窗,腰里挂着护身符,佛龛前终日燃着香炉,你小声的告诉我不能随便出门,邻居大爷就飘在家门外,会缠上你。
那天晚饭前你一直静静的坐着,突然狠戾的看着我们,幽怨的哭泣起来,用大爷生前的语气,嘤嘤的哭诉自己不想死。我毛骨悚然的看着你,周围任何一丝的黑暗都让我恐惧。我惊恐的看着你陌生的眼神,有一刻很愤怒,很生气,气你为什么会这样,愤怒邻居大爷为何要纠缠你。
爸爸很快请来了大仙,听着你用大爷的语气表情谩骂抱怨,戾气慢慢的浸满空气,我无能为力的站在旁边,浑身颤抖,迫切的等着大仙能制服死去的爷让你好起来。在经历了喝草木灰水,铁钉水,针扎指尖的折磨后,你长长的打了一个嗝,伸展四肢后恢复了以往的神情。之后你频繁的变成死去的大爷,我们开始慢慢的排斥这个院子,慢慢的在家里感到压抑,黑夜降临的家也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后来很多次,我渴望你能战胜这些魔鬼,希望能有什么护佑你不被这些鬼东西附身,但我只有无知和束手无策。
后来我在大学里接触了精神病学,书上说有一种癔症的病人,性格敏感压抑,在经历过反复的创伤后,不愿意接受现实的一种表现,出现自我意识的封闭,附体现象,一般附体的多半是自己已经离世的亲人,或者曾经认识的已经离世的人,或者是跟那个死去的人有过不愉快。经常会在受到刺激,或者面对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时,突然变成另外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说话行为都会跟那个人在世的时候一样。缓解后对所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此时我才知道你得的是所谓的癔症。
那些年里只要村里有人去世,有亲人离开,我们都想方设法让你远离丧葬的人家,但好像并不是每次都能有用。外婆和邻居大爷跟随了你很多年,纠缠了你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