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簪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我许家女儿,怎可嫁与人做继室?”父亲拂须,满面怒容。

长兄垂手立于案几一侧,良久方抬眼深深望我,“心儿,你并不了解南君为人,他实非良配……”

母亲的眼泪自打进堂屋起就没停过,“心儿,娘就你这一个闺女,总盼着你嫁个体体面面的好人家。如今你偏要去做填房,你这是要将为娘的心放在热油上烹啊……”

我不言不语,只把那要嫁林郎的心定了又定。房门忽地被推开,“阿姊,你不能嫁,不能嫁给那獐头鼠目的林南君!”幼弟一阵风似的冲将进来。

我轻提罗裙,缓缓拜倒在双亲膝下,再一次将心意和盘托出,求他们做主将我嫁与林郎,否则,巷尾那口甜水井将是我此生归宿。母亲一时情急,揽过幼弟大放悲声。父亲抚胸长叹,连呼“罢了,罢了,只当我未曾生养你!”长兄竟也泪水涔涔,以指尖轻点我额,却不复言语。

是了,我心如磐石,不可移。

初见南君那年,我甫及笄。南君是长兄同窗,那一日公塾放课后,相约来家中清谈。我听见院内的说话声,放下手上绣品好奇地望向窗外,只见庭院里的花树下立着几名男子,其中一人身量瘦长,踱步间腿似有微恙,人群中颇为寡言的样子。我隔窗打量,觉得这个人与其他几人竟有些不同似的。

晚饭时留了心询问,方知道此人姓林名南君,与长兄同岁,腿部生而有疾,六岁时父亲过世,全靠母亲撙节祖产送他进学。年初已婚娶,但其妻凶悍无比,令此君苦不堪言。我一时间对南君的境遇心生同情,生而有疾,幼年失怙,娶妻不贤,真真是命运不济。

再见南君,已是一年后。那日是花朝节,我一早便从家中乘车出门,去花神庙祈福拜花神。花神庙中有一棵巨大花树,闺中女子拜完花神后,依例会来到树下结一副五色彩笺。就是在这棵树下,我再度遇到了南君。花树极高,低一些的枝桠已被彩笺覆满,我只好踮起脚尖,奋力将手里的红绳结在高处。忽然,一双手接住了我的红绳,轻轻松松将彩笺挂在了高处。我回转头,居然是南君。

“唐突了,许姑娘,方才在庙门口看到了府上的马车,问了随车仆役方知道是姑娘来拜花神了。心下想着或可一遇,没想到真让在下遇上了。常听令兄提起姑娘才学过人不输男子,着实令人钦佩。屡屡过府叙话却未曾得缘一睹真容,今日得见,姑娘果真丽质天成,丰神绰约,在下幸哉,幸哉。”

我见南君谈吐间姿态颇为谦和,又想起他的种种际遇,居然心下一疼,思量着真正是时也命也,此君既无双亲庇佑也无命定的好姻缘,着实令人生怜。自此一见之后,南君到像是成为了哥哥的至交好友,隔三差五便登门拜访,也常常差人将一些时鲜的小玩意儿送到家中,而这些东西里,总会有那么一两样姑娘家可心的。我心下透亮,知道他是存了心对我好的。

直到来年中秋,南君又差人送来了节礼,礼物周到细致,家中人人有份。其中有一个小木匣,点了名送予我,据说出自城中最有名的水粉铺子。木匣里是上好的鹅蛋粉与桂花油,打开来就暗香扑鼻,隐约还看到几枚螺子黛放置在匣子下面的一层。我伸手欲取出细看的时候,只听得“咔嗒”一声脆响,一个小小的抽屉弹将出来。抽屉里躺着一枚碧玉发簪,发簪下压着一封花笺。

“心儿妹妹,提笔难言。初见你时,你便印在我心上。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女子,只恨自己并无身份仰慕妹妹。母亲盼我早日成家延续香火,早早替我择了如今的妻室,我实难从命也只得从命,但对方实非良配,我内心苦楚无人知晓。妹妹,你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可愿做我今生唯一的解语花,救我于命运的水深火热之中。如你我心意别无二致,请将这碧玉簪簪于发间,我见到了自然明白妹妹心意。”

我心下五味杂陈,欢喜的是有人倾慕于我,惊惧的是他已有妻室,而父亲是万不可能将我嫁与他人做妾的。我悄悄收起了碧玉簪,也悄悄收起了内心深处的那一寸寸欢喜。

自此,我与他再无联系。又一年,听闻他喜得千金。再一年,听闻他捐了生员。本以为此生与他再无羁绊,谁料想命运的绳索早已将我套进了一个无形的环里。

那日长兄散学归来,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南君的发妻病逝了,给他留下了不满三岁的小女儿,实在可怜。长兄慨叹“他真是运道太差了,总也追不上好运气似的。”我默然不语,内心却再一次充满同情。

半年后的一日,突然有媒人上门,拿着合婚庚帖求娶。父亲细问之下勃然大怒,原来是林家。长兄也气急抚案,不明白林府何时打上了纳我过府续弦的主意。只有我知道,那个微微跛行又单薄瘦弱的背影,住在我心上多时了。

继室不比发妻,向来是为人所轻视的身份,然而我浑不在意,然而我以命相博、以死相逼……

出嫁的那天,父亲称病卧床,长兄于前夜酩酊大醉,直指着我说“你定是要后悔的!”母亲泪眼婆娑,挽着幼弟的手将我送上轿去。我坐在轿内,内心如轿厢颠簸般忐忑,伸出手去抚那发间的碧玉簪,却也想着自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想着举案齐眉,想着夫君爱重,便可将今日遗憾一一填补。

然而洗手作羹汤的日子并不好过。过门后方知道,自从南君捐了生员,祖产几乎耗费了个干净,家中仆佣遣散殆尽,事事需我亲力亲为。日子捉襟见肘,前房留下的小女儿偏又体弱多病,渐渐的连请郎中的诊金也付不出了。

而他,在这一刻,也似乎慢慢露出了本心。日间总说要进学,可家中书案上的文章明明文墨不通,竟像是未曾进学般粗鄙。到了散学的时间也不再归家,问起来一定说是书友相聚,日后总归是要致仕的,多识得些朋友并没有什么坏处。我日日挑灯等至四更天,他没有一日不是酩酊大醉而归。脾气也愈发暴躁,一句话不合意就大发雷霆。

日复一日,我苦苦规劝换来的是他更加放浪形骸。每日除去吃酒,竟还新添了牌九与狎妓,常常整夜不归。家中日子愈发难过,我陪嫁带来的首饰一件件消解在典当铺子里,却也填不满日常的吃穿用度。他已然不再愿意与我说话,甚至懒得多看我一眼,我像是家中的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一般,存在于他眼中,但并未存在于他心里。

我心痛难当,有一日终于忍不住在家门前拦住他,问他从前那个寡言深情的林南君哪里去了。他居然像听到笑话似的哈哈大笑,“你快别想了,那还不都是骗你的?你喜欢听什么我便说什么,喜欢看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是现下得了手不肯再装下去了而已!我很知道你想要什么,无非和死去的孩子娘一样,要我陪着你演情真意切的戏码,我不肯,告诉你我半分也不肯。我腻了!倘你嫁妆更丰厚些,我尚可以多演个一年半载,怪只怪你妆奁尔尔。你不会以为整日价留在家中对着你比吃酒推牌更有趣些吧?还是你天真到以为你比那些妓子更会风情更引我入胜?你万不要落泪污我林家门庭,我只会更加厌弃你!”说罢一伸手将我推将开去,转身摔门而出。小小的继女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腿,含糊不清地说出“姨姨不哭,阿娘哭,爹爹打,爹爹吃酒酒……”我心下骇然,“可是爹爹吃酒不愿回家,阿娘哭,爹爹动手打了她?”小人儿认真地点点头,“阿娘每天哭,爹爹打。”整个世界似在这一刻崩塌,原来并非是她阿娘有错,原来对外人称她阿娘凶悍无比一直是南君在外玩乐不归的借口,原来时运不济遇人不淑的竟然是她阿娘。原来她阿娘与我一样,世间男子万千,却偏偏嫁错了人。

家中已无银钱过活,首饰匣里只剩下那根碧玉簪,像是我为自己留下的一抹念想。我心下一横,攥起簪子拔足狂奔到了曾经非他不嫁威吓父母的甜水井边。额头抵着井沿的一抹清凉,我放声大哭。耳边忽然传来一句“阿弥陀佛”,我回头看去,一位行脚僧托着个钵盂立在了近前。

“施主,何事悲痛至此?”见我不说话,那僧人忽然将钵盂伸至我的面前,“施主可愿将手中这碧玉簪舍与贫僧?”

我一边流泪一边看向手中簪子。

“施主可知,因缘际会,命定三生。你与他之间的羁绊远不止这一世,不如将这玉簪舍与贫僧,自此与这命定的三世因缘做个了断。”

“可是从今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虽然明知过往温存怜惜皆是欺骗,此刻我却仍有千般不舍。

”施主,走投无路之际,你可堪破这情爱幻象放下了?放下罢!放下方可万般自在啊!”僧人自顾自伸手取过碧玉簪,又打出半桶井水,倒一些进了自己的钵盂里。“施主口干舌燥,喝了便罢。”我想想自己真真是走投无路,闭了眼就着两行热泪喝下了钵盂中清凉的井水……

咦?窗外如何这般热闹,推开窗去,长兄与几位同窗立于院中树下,其中一人身量瘦长,踱步间腿似有微恙,人群中颇为寡言的样子。我隔窗打量,觉得这个人与其他几人竟有些不同似的。“阿姊,你看那人獐头鼠目,好不奇怪。”阿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趴在了窗边,与我一同向外打量。我好气又好笑,“你这皮猴儿,这般讲话,留心爹爹听见了,可仔细了你的皮!”

晚饭时留了心询问,方知道此人姓林名南君,与长兄同岁,腿部生而有疾,六岁时父亲过世,全靠母亲撙节祖产送他进学。年初已婚娶,但此君德行有亏,常常眠花宿柳自不消说,日日吃醉了酒后必定在牌九桌上鏖战到天明。如此玩乐不休学业毫无进益,加上天资十分有限,屡考不中,耗尽祖产方捐了个生员,现下一家人生计艰难。我一时间对他的妻心生同情,所托非人,真真是命运不济。

“心儿莫怕,日后为父一定替你择一门好亲事,人品贵重才能护我心儿一世周全。”言罢,父亲笑呵呵望向我。

“是啊,夫婿品行端正才能令女儿家一生有依。”母亲说着话,替我正了正发间花簪。

“阿爹!心儿不嫁人,心儿陪您和阿娘一辈子!”

“阿姊不嫁人,阿姊做桂花糕给我吃!”

长兄轻抚茶杯含笑不语,一家人笑语盈盈。

这一年,我刚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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