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涯前脚刚离开凉州,韩芳际后脚便驾马南去。西凉多出良马,韩芳际胯下此骑更是绝品。此马通身漆黑,唯四蹄雪白,与西楚霸王项羽座下乌骓同祖,在大漠白沙上疾驰如闪电,故唤作踏雪无痕。这正是他的至交风无涯赠与他的及冠礼,又兼是一匹母马,十分有灵气,韩芳际一向待它如妻如女,昵称阿雪,如唤佳人芳名。
眼下韩芳际却毫不心疼,挥鞭急催,将这爱马逼得声声长嘶,眼见着要口吐白沫。韩芳际也是眼里红丝密布,踏雪无痕跑了一天一夜,他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他前脚刚出凉州,魔教追兵后脚便从关外赶上了。
他先前传书谎称锦绣图就在风无家,他便一直蛰伏,寻机会窃取。这一拖便拖了五年,一直暗中监视他的高龙阳见他离开凉州,自是疑心更重。然而锦绣图确实不在风无家,然而他终于离开了南疆魔教,见了中原风情,又岂肯轻易回去。
此马虽是神骥,日行千里,然魔教追兵也非凡人。高龙阳好大手笔,竟派左使樊思离亲自出马。他手下二使一左一右,右使毛南里,擅易容,纵蛊;左使樊思离,擅轻功,使毒,净为他干些暗中杀人,夺宝窃密的阴私勾当,端的是两个恶贯满盈的大杀星。此时樊思离轻功一展,纵身直追,紧跟不舍,竟快把踏雪无痕给跑死了。
那厢樊思离还老神在在,竟有余力高声大喊:“喂,小芳,你不心疼你家阿雪,我还心疼呢,真真是一匹好马啊。”
韩芳际不理他,反而夹紧了马腹。
“我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见我就跑呀?”樊思离一个展身,竟又拉近了点距离,“你干嘛这么讨厌我,我在南疆好说也是人见人爱的……”
“那你说你的,”韩芳际头也不回,“我跑我的。”
“不行,”樊思离又大喊道,“我这样在后面边追边喊,岂不是很没面子。”
“那你继续追吧。”
“你果然是很讨厌我吧。”
两人一追一赶,一来一往,连着一天一夜,说的竟都是这些垃圾话。他们在熬,在等,在赌,等谁先体力不支,赌谁先倒下。
先倒下的是踏雪无痕,一个人,竟活生生跑倒了一匹马。
踏雪倒了,仿佛一座山轰然倒了,韩芳际也倒了。
尘沙飞扬。
韩芳际摔下马背,仰面躺在沙漠上,红着眼睛,气喘如牛。随后喘息声变得痛苦,他后背渗出的鲜血渐而染红了粗粝的沙子。
“我知道……一定会被你追上。”韩芳际闭上眼睛,仿佛放弃了挣扎。
“那你为何还跑?”樊思离站在他跟前,敛起笑容,居高临下地看他。
“我就是……要跑。”他又睁开眼,直直看着大漠上一轮烈日,眼泪从眼角往两边滑落,濡湿了沙子,又很快被蒸干。
就像他的汗水,在这一天一夜里,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他整个人快要和他的衣衫一样皱皱巴巴,眼睛却还能流出泪水,实在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樊思离挪了挪身子,替他挡住阳光,若有所思。
“就像你明明知道教主会派人追杀,却还是要欺瞒锦绣图的下落。”
“就像你明明知道你逃不出魔教,却还要执意离开。”
韩芳际越喘越厉害,根本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要逃呢?”樊思离仿佛嫌累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像你这样的,沙子一样微不足道的存在,如果不逃,教主根本不会在意;但是如果你逃了,那真的会变成一堆沙子。”
“教主说了,要将你——”他随手抓起一把沙子,看那些流沙倾泻在韩芳际狼狈不堪的脸上,微笑着,一字一顿道,“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然而韩芳际却伸手接住了那些沙子,拢紧了手掌,艰难道:“沙子啊,抓的愈紧……便愈想逃离。”
“教主待你不薄。”樊思离摸出他一个水囊,扔在他手边。
他却闭上嘴,不肯再说话了。
“不喝啊,那我喝了。”樊思离见他一动不动,便拿回水囊,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下,“追了你这么久,我也怪渴的哩。”
“这水里没有下毒……你不是来杀我的?”
“当然了,”樊思离奇道,“你几时听我说要杀你了?”
“……你为何不早说?”韩芳际看着倒在一旁的踏雪无痕,一时竟是无语凝噎。
“我想说的来着,”樊思离无辜道,“可是你一直在跑,没给我机会啊。”
韩芳际一口气登时没喘上来,竟是哇的一声吐出口血来,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