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三十年前，母亲因为心脏病离开了人世。我正在县城读高中，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匆匆赶回去跪倒在她的灵前，无论我怎么嚎啕大哭，也再哭不醒她。再也不会有一双干枯而温暖的手抚摩我，然后把我拥进怀里。

哥哥告诉我，母亲弥留之际掏出四十元钱给他，说，这是留给幺儿的，他读书苦，伙食差，人长得太瘦小了，看着好心疼，给他买点吃的吧。

四张十元的钞票，因为长久摩挲，已经有了泛白的毛边，但依然捋得整整齐齐，折叠得方方正正。妈妈，我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钞票已经湿透了。

年轻时候的母亲，识文断字，人又长得好看，早早入了党，成了乡村的妇女干部。而父亲憨厚老实，勤劳本分，两个人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成了婚，很快有了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家里那么多事，你还有闲心去操心公家的事？”那个年代的乡村妇女干部，差不多是义务做奉献。父亲觉得牵扯了太多精力，因此不满风风火火的母亲抛头露面做无益于家庭的事。母亲贤惠，孩子多了，确实少有精力去管公家事，于是听从了父亲的建议，辞了公职，一心一意相夫教子。

八十年代初，家里有一台老式的织布机。“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母亲，就当起了那织布的花木兰。老式织布机有一个传统木床类似的框架，一端是布满经线的机头（线柱子），离机头不远处安装着竖立的框架，通过上方的横木棒向下引绳提拉两个缯，缯是与机头等宽、高约20厘米的长方形线刷，缯的下方通过引绳连接两个踏板，轮流踏下踏板，缯便分出高下，均匀穿过细细缯眼的经线便被分为两层，织布梭子从两层经线中间穿过，带领纬线与经线交错，再通过机杼的挤压便形成了布匹。

夏天的夜晚，做完作业我常常就陪在母亲身边，看她双手上下翻飞，灵巧地引线穿梭，像在弹奏一曲清凉的小夜曲。我常常在她弹奏得眼花缭乱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时候的新衣，就在母亲翻飞的手指间完成了。簇新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有妈妈的味道，这可是不多见的。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中，我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来来回回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

母亲家教极严。每天放学回家，必定要求我快速做完作业，然后帮着哥哥姐姐做事。每天早上，必定让我早早起来晨读，绝不能懈怠。现在养成的读书习惯，都得益于母亲小时候的教诲。我也算争气，小学、中学，几乎年年第一。母亲每每见我得了第一，开心得像个孩子。有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来，必定按捺不住高声告诉别人，我必会得到乡亲们一顿猛夸。小时候的我，特别害羞，人又长得特别瘦小清俊，被人一夸必定脸红耳赤，低眉顺目像个乖宝宝。在母亲示意下，乖宝宝常常轻声礼貌回应：谢谢四婶，谢谢大伯，谢谢嫂子……因此，又被夸好懂事，好有礼貌。母亲在旁端茶送水，快活得像只百灵鸟。而我，浑身不自在，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小时候要读课外书很难很难，报纸倒能找到。我喜欢看报纸上的小说连载。乡村里只有队长家里订阅有报纸，母亲会千方百计把报纸给我找来，我便如饥似渴地阅读。

记得那时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就在报纸上连载，每次刊载一两千字，看得人心痒痒，很不过瘾，我就缠着母亲给我借小说。于是，母亲走亲访友时第一件事儿就是问人家里有没有书，有，必定被她软磨硬缠给借来。《说岳全传》啊，《隋唐传》啊，《水浒传》啊，就这样在小学就被我读完了。小时候家穷，刚开始家里还没有电灯，只有煤油灯。母亲会限制我在煤油灯下读书的时间，她怕我把眼睛读瞎了。我会假装应承下来，趁她睡着时，打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说来奇怪，即使如此，小时候我的视力依然好得很，母亲也就从未怀疑。

我买的第一本书，是自己挣钱买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书。母亲告诉我，要想买书，并不难，但得自己挣钱买。怎么挣钱？打松子，采麦冬，车前草、夏枯草晒干，做成药材卖钱。母亲带我到田野里去认识药材，一样一样指给我看，一样一样示范怎么采摘，怎么晒干。想着能有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我浑身都充满了活力。那个暑假，我漫山遍野寻找药材，被晒成了小黑人儿。卖了药材挣了几块钱，母亲带着我走了几十公里路到恩阳镇上去买书。我已记不得我买的第一本书的名字，我只记得那是一本童话书，其中一个童话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一个人种了一棵树，母亲告诉他只要天天浇灌，坚持不懈，树就会长到天上去，他也能顺着这棵树，爬到高远的天上……

那年，我十岁。比我现在的女儿还小两岁。

母亲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了，在灶屋忙碌，只为了给我做一碗热乎乎的荷包蛋面。我常常也早早起来，在灶间烧火。其实，是馋着那一只荷包蛋。只有我有荷包蛋，哥哥姐姐们都羡慕着呢。边烧火，边给母亲背诵课文，背诵诗歌。这是我讨母亲欢心最拿手的把戏。常常因此而得到母亲最多的奖赏。现在想来，哥哥姐姐们何尝不是因为疼爱，让着我这个弟弟。母亲又何尝不是因为家穷无可奈何，才偏了心，有好吃的都尽量先给了我。

现在我有了女儿，常常和女儿一起背诵诗文，少有间断。这个好习惯应该是小时候受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女儿现在还会问我：爸爸，奶奶长什么样？唉，我怎么就没见到过她呢？小淇上幼儿园的时候，看到好多小朋友有公公婆婆，也有爷爷奶奶接送，就很羡慕，她常说，奶奶一定和婆婆一样慈祥吧？我想给她讲幼儿园的故事呢。每每这个时候，我总忍不住去想母亲，思念就像蔓草，爬满了心壁。

妈妈，你的孙女很漂亮，很可爱

她常常会问我，仙子也在天堂吗？

奶奶会给仙女讲故事吗？

她会自己编故事，写故事了

“奶奶，你听仔细了哦，我讲故事啦”

她在大雨天讲，在阳光下讲

从磕磕绊绊，到出口成章

她介绍所有的花草给你认识

她让所有的小朋友陪你游戏

她不仅讲着，还扮演着医生、厨师、理发师

她给所有的花草、小朋友，也给你诊脉，煮饭，设计发型

她做这些的时候，那么专注

你一定都看到了

“爸爸，一个人的游戏，好孤独”

她忽然到了我怀里，我才发现

妈妈，我已经捂不住自己的泪水

只有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一遍，又一遍

—— 《妈妈，我想给你说说心里话》

母亲，你的孙女现在长大了，读初一了，越发的美丽大方，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说想奶奶，不会再自言自语给你讲故事，她知道你去了天堂。只是，想念无声。你离开越久，我们对你的想念就会越深。母亲，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