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油条》大结局

奶奶的坟头,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转眼快二十年了。

时间像村边那条河,看似平静地流着,却把许多东西带走了,又把一些东西深深地埋进了河床。老屋显得更旧了些,墙皮斑驳,唯有院中那棵枣树,愈发蓊郁,年年挂满红彤彤的果子。母亲老了,头发从花白变成了银白,背微微佝偻,但眼神里年轻时那份刚强,被岁月磨成了更沉静、更韧性的光。

最初那几年,母亲确实病了一场,是心病。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地里的庄稼、家里的鸡鸭、一日三餐,这些具体而微的琐事,像一双双无形的手,慢慢将她从那种蚀骨的悲愤中拖拽出来。她没有完全“好”,只是那剧烈的痛楚,逐渐沉淀为心底一道沉默的河床,河水平缓了,却从未干涸。

她形成了一些习惯,或者说,是一些界限。

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消息传来,母亲总会先悄悄打听:“他家(指事主)请没请东头那两家?”若得知请了,她便会长久地沉默,然后对父亲或来邀约的邻居摇摇头,找出一个无可挑剔又不会得罪人的理由:“我这两天腰疼得厉害,怕是走不了远路,礼钱帮我捎去吧。”或者说:“家里有点要紧事脱不开身,心意一定带到。”

她并非怕见那两家人,而是不愿见。她无法面对可能在那种场合下不得不进行的、虚伪的寒暄,无法忍受看到他们或许过得很好、仿佛一切从未发生的模样。那会像一根细针,轻易刺破她用时间勉强结成的痂,让奶奶晚年那些小心翼翼、那些饥饿的晌午、那些孤寂的黄昏,再次鲜血淋漓地横亘在眼前。避开,是她为自己、也为记忆中那个委屈的老人,保留的最后一点清净和尊严。

父亲理解她,从不勉强。他会代母亲出席一些无法推脱的、至亲的场合,但也是礼到人坐片刻即走,不多言,不饮酒,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村里人渐渐也明白了这无形的规矩,不再多问,只是偶尔私下感叹两句。

我结婚,是家里近些年最大的喜事。妻子是外地人,我们决定按老家的规矩,在村里热热闹闹办一场。关于请不请大伯二伯一家,父亲和母亲似乎早有默契,甚至没有经过一次正式的商量。

那是个寻常的晚饭后,母亲在灯下缝着给我结婚用的新被面,父亲坐在一旁修一把旧锄头。我提起发请帖的事,顺口问了句:“爸,妈,大伯二伯那边……”

母亲手里的针线停都没停,眼皮也没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嗯”很轻,却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不带一丝涟漪。

父亲用粗糙的手指试了试磨好的锄刃,头也不抬地说:“不用了。”

就这三个字。没有解释,没有讨论,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不用浇水了”。仿佛这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决定,而是一件早已被时间盖棺定论、理所当然的事。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近二十年的疏离、回避、以及各自生活轨迹的平行向前,早已在他们心里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线。那条线,比任何言辞都更坚固。邀请,意味着某种形式上的和解或试探,而他们,无论是出于对母亲心结的保护,还是对自己内心那份始终未散的凉意的尊重,都早已放弃了这种徒劳。不请,是对过往最彻底的承认,也是对当下生活最清晰的界定。

婚礼那天,秋高气爽。院子里搭起了喜棚,喇叭吹得震天响,孩子们嬉笑着跑来跑去,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喜糖的甜味。母亲穿着一身崭新的枣红色毛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带着笑容,忙前忙后地招呼着远道而来的亲戚和乡邻。

她的笑容是得体的,甚至有些灿烂。但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会不时地、极快地扫过熙攘的人群,掠过院门口的方向。那并非期盼,而是一种深藏多年的警觉,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宴席开了,主桌次桌坐得满满当当。喧哗声、祝福声、杯盘碰撞声汇成一片幸福的海洋。母亲坐在主位旁,接受着亲朋的敬酒和祝福。

当最后一道汤上来时,母亲似乎才真正地、完全地放松下来。她挺直了一整天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松了松,脸上那一直绷着的、得体的笑容,缓缓地融化成一种更自然、更踏实的笑意。她甚至主动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了我妻子的碗里,轻声说:“孩子,多吃点。”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她眼底深处,有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安然落地。那两家的彻底缺席,以一种冰冷而决绝的方式,成全了她对这场婚礼“纯粹”的期许——没有阴影,只有属于我们小家的、向前看的喜庆。

奶奶去世快二十年了。母亲的身体没有大病,只是偶尔腿脚有些酸痛,眼睛也有些花了。她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提起往事就激动难抑,泪水涟涟。但有些记忆,已经长在了她的生命里,成了她看待世界的一道底色。

大多是在一些寻常的、宁静的时刻。比如,看到邻居家的老人被儿孙簇拥着散步,她会轻声说:“你奶奶要是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她走得太早了,福都没享到。”

或者,在某个冬日的黄昏,炉火正旺,一家人围着吃饭,碗里是热腾腾的饺子。母亲会忽然停下筷子,眼神望着跳跃的火苗,像是自言自语:“那会儿轮饭,到你二伯家,也是吃饺子。你奶奶回来跟我说,馅儿里肉少得几乎尝不出来,白菜帮子倒是一大堆,煮得又烂,你二伯母还说她牙口不好,正好。”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苍凉,仿佛在说一件很久远的、别人的事。

又或者,仅仅是看到街上有卖油条的摊子,那熟悉的香味飘过来,她便会沉默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对我或对父亲,更多的是对自己说:“你奶奶那时候,真是可怜。”仅此一句,再无多言。油条的气味,于她而言,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悠长而潮湿的叹息,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轻轻拂过心湖,荡开一圈淡淡的、悲伤的涟漪。

这些关于奶奶的片段,母亲说得越来越简短,间隔也越来越长。但它们从未真正停止。它们是她与过去、与奶奶保持联结的一种方式,是她对那段不公历史无法释怀、却也无力改变的、温柔的凭吊。父亲总是默默听着,偶尔补充一两个细节,更多时候只是递上一杯温水。

老屋的炊烟每日照常升起,枣树在春风里开花,在秋阳下结果。岁月仿佛把一切都抚平了,可当你走近,仔细看母亲凝望旧物时的眼神,听她在寂静午后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你便知道,有些东西从未消失。

它们只是沉入了岁月的河底,成了河床的一部分,沉默地,托举着生活之河,继续向前流淌。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唯有深知过往的人,才能从水流那不易察觉的、沉缓的律动中,听见往事的余音。

那声音很轻,很轻,像奶奶最后的叹息,也像母亲心头,那条无声的、永远流动的河。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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