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五七”(去世后第五个七天,重要的祭奠日)过后,关于奶奶养老的问题,正式摆上了台面。按照农村的老规矩,以及分家时虽未明说但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母亲由三个儿子轮流抚养,这叫“吃轮饭”。
第一次家庭会议在我们家堂屋召开。大伯李建国、二伯李建军和父亲李建设,三兄弟围着那张老旧的小方桌坐着,烟雾缭绕。奶奶坐在靠门口的矮凳上,微微佝偻着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母亲则在灶间忙碌着烧水,耳朵却竖着,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妈以后怎么养,咱们兄弟三个得拿出个章程。”大伯作为长子,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权威,“我看,就按老规矩,轮流来。一家一个月。”
二伯立刻接口,弹了弹烟灰:“一个月?行是行。不过咱得把话说前头,这一个月,是光管吃住,还是连带着零花钱、头疼脑热的花销都算里头?”
父亲闷声道:“既然是养妈,吃住当然要管,零花钱……咱们各家情况不同,量力而行。至于生病,那是大事,到时候再商量。”
“商量?”二伯嗤笑一声,“老三,你说得轻巧。到时候真有事,找谁商量去?大哥家条件好点,我家可是拉饥荒(欠债)的,底子薄。”
大伯皱了皱眉,显然不喜欢二弟这斤斤计较的劲儿,但他自己心里也有小算盘,因为姑姑的事,他对奶奶始终有疙瘩。他摆摆手:“那就先定轮流管吃住,一家一个月。零花钱各凭心意,药费……到时候再看。就从我家开始,接着老二家,再到老三家。就这么定了!”
他没有询问奶奶的意见,仿佛这只是他们兄弟三人之间需要分配的一项任务。奶奶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轮饭的日子开始了。
第一个月,轮到大伯家。奶奶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贴身用品,搬到了大伯家。大伯母是个精明的女人,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规矩立得严。吃饭时,奶奶不能先动筷子,好吃的菜要紧着孙子(大伯的儿子)和儿子儿媳。奶奶小心翼翼地吃着饭,不敢多夹一筷子肉。晚上,她睡在堆放杂物的偏房里,夏天闷热,冬天阴冷。
偶尔,母亲不放心,会找个借口去大伯家看看。她看到奶奶碗里只有稀饭和咸菜,心里就不是滋味。回来跟父亲说,父亲也只能叹口气:“在大哥家,咱们也不好说什么。”
一个月总算熬到头,奶奶搬到了二伯家。二伯母性格泼辣吝啬,远不如大伯母会做表面文章。奶奶在她家,几乎成了免费的保姆,洗碗、扫地、喂鸡,稍有怠慢,二伯母指桑骂槐的话就来了:“老了老了,吃闲饭也不能光等着吃啊,有点眼力见儿行不行?”
吃饭更是对付。常常是剩饭剩菜,或者清汤寡水的手擀面,油花都少见。二伯偶尔看不过去,想说两句,立刻就会被二伯母更高分贝的骂声顶回去:“咱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当老太太供着?”
奶奶在二伯家,话更少了,眼神里的光也一点点暗淡下去。
轮到我们家时,母亲总是想方设法给奶奶做点好吃的。擀面条会多卧个鸡蛋,炒菜时会多放点油。晚上让奶奶睡在暖和的正房炕上。奶奶在我们家,脸色才会红润一些,话也会多一点。她会看着我和哥哥写作业,偶尔露出慈祥的笑容。
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很可能是二伯家),说一个月时间太长,容易记混,也容易产生矛盾,不如改成一家一周。这个提议竟然得到了大伯和父亲的同意。或许对于大伯来说,可以缩短面对母亲的尴尬时间;对于父亲来说,觉得母亲在自己家能过得舒服点,频率高点也好。
可对于奶奶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难。周期变得更短,她刚刚在我们家缓过点劲儿,就要收拾包袱,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心情,去往下一个儿子家。那种漂泊感、不安定感,愈发强烈。
她越来越沉默,脚步也越来越蹒跚。去儿子家吃饭,不再是享受天伦之乐,而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次次的尊严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