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夏闲云  闲云醉语

      晚成原名良器，那是他的父亲给他取的名字。良器，顾名思义，优秀的器皿。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

      良器的父亲出生于一个中产之家，他的父亲经营着一家祖上传下来的米坊和一家自己创建的小酒厂，在当地小有名气。良器出生于一个落魄的中产之家，他的父亲先是卖了米坊，继而卖了酒厂，在当地亦小有名气。良器年少的时候，带着反骨——这是他的母亲给他的评价。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具有他父亲藐视一切的能力，却没有他祖父掌控一切的能力；他具有他祖父豪迈的个性，却没有祖父殷实的家底；他具有他父亲精打细算的个性，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爱财如命。

      良器的母亲很爱良器，因为他是家中兄弟姐妹里最有想法也最有才气的孩子。良器的父亲也很爱良器，因为在他眼里，良器是最具家族气息的人。从小到大，良器的父亲母亲经常鼓励他，要好好读书，要用心地学做生意，要立志重振家业。等到良器成年后，父亲母亲更是整天激励他，希望他有朝一日帮父亲买回卖出的米坊和酒厂。

      在父母的偏爱之下，或者说在父母的重压之下，良器既没有成长为父母期待的商界精英，也没能成长为自己理想中玉树临风、笑傲天下的才子。如此一来，他满怀的才情成了他心中的一道伤，他分裂的性格成了他心中的另一道伤，他的求而不得成了他心中的第三道伤。当然，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伤痛，更没有人理解他的伤痛。瘦弱的他时而像一只脱兔，时而像一匹孤狼，时而如传说中的神兽一般——这些，都没有人知道。人们看到的良器是一个浪子，与众不同，却又无所事事。就连他的兄弟姐妹，也无法真正了解和懂得他，他们时常劝他务实一点，做不了生意就找一份工作，找不到工作就去务农。良器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虽然他的兄弟姐妹总是会无意中伤他甚重，但他从来没有怪过他们。相反，他经常安慰他们，说自己有严谨又周密的人生规划，让他们不要为他担心。他的兄弟姐妹们也是深爱他的，不忍心对他说，与其艰难地守着梦中完美的自己，不如脚踏实地地做个平常人。

      良器25岁的时候，他的小妹妹出嫁了，至此家里五个孩子，除了他都已完婚。看着不但事无大成，连家也不肯成的儿子，良器的父母对他失望至极，可因为偏爱他已成习惯，舍不得责怪他半句，原本暴躁的他们脾气越来越坏，时常无缘无故地发“无名”之火。良器的父母和良器一样不被任何人理解，他们的孩子只看到他们越来越不好说话，越来越不可靠近，但看不到他们因家业无望重整而痛苦和无力。当然，父母对良器的偏爱，他们也看得清清楚楚，并因此而觉得良器是家里的罪人。良器的姐姐在劝说父母时总是对父母说，如果他们没有过度偏爱良器，良器不会成为一个眼高手低的人，父亲也不会卖掉米坊和酒厂。后来，良器的哥哥和弟弟妹妹们也这样说，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们不会和良器争宠，他们只是希望父母不要太辛苦，不要活得太沉重。

      有些话，你允许别人说第一次的时候，他们可能只是试探着说。当你允许别人一直说的时候，那话已经不知不觉地深入你心，并悄悄地将你影响——良器的父母就是这样。当他们的孩子们屡屡说良器是毁家之宠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认同了孩子们的说法。久而久之，在良器父母的认知里，良器确实如他的兄弟姐妹们说的那样，正事没做几件，毁家不厌其烦。

      在良器26岁生日的前夕，他的兄弟姐妹和父母一起，把家里最靠边的一间厢房圈了起来，又在圈起的院子里建了厨房和茅厕等生活必需的设施，还买了全套的生活用品。家人在做这些土木工程之前，曾开会商量此事，并商议施工细节，但没有让良器参加会议；动工之时，也没有人通知良器。待到良器26岁生日的时候，他的父母宣布，为了让他早日成才，他们决定将家里的一间厢房割让给他，已经帮他改造完毕，并帮他买了生活用品。生日之后，他们会给他一些散碎银两。接下来他就要自食其力了，家里不会再给他任何资助。如果他能够争气，混个出人头地，家里也不需要他付出什么；如果他不争气，也得要点志气，花光碎银之后，就算饿死在屋子里，也不要回家来讨吃的。

      父母的话直接把良器给干懵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成才，就算所有的人都说他好吃懒做无所事事，他的父母也不该将他如此看扁。他懵懵地看着父母，又扫了一圈兄弟姐妹们，不可置信地问：“父亲母亲，你们是认真的吗？你们真的觉得我每一天都在混吃等死吗？还有你们，我的兄弟姐妹们，父母的想法就是你们的想法，对吗？我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觉得我如此不堪？”

      “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良器的兄弟姐妹们异口同声地说。

      良器原本就是一个内心比较脆弱又敏感的人，父母所言及兄弟姐妹的表现令他极为受伤，但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他们借他生日之时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于是，他努力地掩饰内心的慌乱，强挤出笑意，对大家玩笑道：“你们在跟我开玩笑，对吧？你们什么时候喜欢上恶作剧了啊？我虽然没有做什么，可我也没有败家，没有挥霍银子，你们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家门呢？”

      他的大姐听不下去了，开口说道：“你是没有挥霍银子，可你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父亲母亲最最疼爱你了，他们指望你早日做出一点成绩，早日把米坊和酒厂给买回来。你可倒好，整天游手好闲，什么事也不做，老婆也不娶，如果再不逼你一下，恐怕你会混吃到老的。”

      良器的大哥见大姐直言不讳，也跟着说：“良器，你看看你的名字，再看看我们的名字，父亲对你寄予多大的希望啊！从小到大，我们几个都干过好多活，你虽然也干过一些活，但终归没有我们干得多。过去，我们谁也不挑剔你，因为父母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现在看来，你势必要辜负他们了，我们割一间厢房给你，已经待你不薄。这要是在别人家，还不得让你流落街头啊？要大哥说呢，你就争口气，立马搬到厢房去，明天就出去做工，勤勉一点，多赚一点银子，活出个样子给我们看。”

      良器有些急了，他没有理睬大姐和大哥，依旧逼问父母道：“父亲母亲，你们告诉我，先前说的话都是玩笑，对不对？我大哥大姐是故意逗我的，对不对？”

      良器的父亲有些怒了，慢慢地站起身，倒背着手，一边走向窗子，一边鄙夷地说：“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会如此不知趣！你怎么配得上‘良器’一名？”

      父亲这话深深地刺痛了良器，也让他明白了，家里每一个人说的都是真心话，绝无半点玩笑可言。他缓缓地站起身，给母亲施了礼，最后一次问：“母亲，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母亲叹息一声，答非所问地说：“你26岁了，就算不给你厢房，直接把你赶出家门，也不算对不起你。”

      这下子，良器终于明白了：我的家人们已经商量好了，一起放弃我。可是，过去那些日子，我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恨不得一整天都吃不上一餐饭，甚至顾不得喝一口水，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在生日这天给全家人一个大大的惊喜。现在，他们一起放弃了我，我应该怎么办呢？

      如此迷茫着，良器将手伸进怀里，用手指摩挲着怀里的那张纸。时间停止了，全家人齐刷刷地将脸转向一旁，没有再看他一眼。良器的眼圈有些红了，他生怕自己流出眼泪，连忙咬了咬嘴唇，轻轻地拍了拍怀里那张纸，抽出手来，给家人们深施一礼，对大家说：“既然大家已经决定了此事，你们说的那个厢房我也不要了。一会儿，吃完这餐生日饭，我就搬出去。以后的日子，我就自力更生，不论生活得是好是坏，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们都不用管我。但是，万一你们有需要我的时候，可以去找我。”

      “还有，父亲母亲，请受我一拜！”良器先给母亲和父亲施了五福礼，又跪在地上，拜了母亲又拜了父亲，继续说，“既然父亲母亲对我如此失望，我就把父亲为我取的名字还于父亲。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叫‘良器’，我给自己取名为‘晚成’。我希望在不远的一天，你们能够发现，你们真真的小看了我。”

      说罢，晚成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

      晚成的父母和家人一直以为，他每天游手好闲，出入不定，肯定是除了吃喝玩乐，没干什么正事。殊不知，他先后在很多作坊里做过事，虽在哪做事时工钱都不多，但他不论在哪做事都能学到真本事。他头脑聪明，目标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并不在意工钱多少，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了解各行各业的门道，再从中选出自己最喜爱的一行。毫无意外的是，由于他用心做事，不论在哪里做事最终都得到了老板的喜爱，不但给他加几倍的工钱，还拉他做他们的管事。他早就谋划好了，待找到自己最爱的一行后，要一心一意地把那一行做精做大做强。

      他26岁生日那一天，刚刚买下了一家专卖书房用品和文玩的商铺。那个时候，晚成正在那家商铺做事，老板待他极好。原本，老板和晚成说好了，以后，在工作之余，让晚成跟他学学书画，不需要能写得多好、画得多好，但只有真正学习过书画，才能够学会甄别古画的真假。不曾想，没等“以后”来临，老板的好运先到了。

      有一次，他出去收古玩的时候，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遇见了一个隐士，居然是他喜欢的不知名画家。那画家不喜市井之乱，一个人隐居山村里，潜心作画。如今，他已年迈，空有一屋子的作品，却无人陪伴膝下。晚成的老板遇见画家时，画家拿着自己的一幅画，想要出售，换点银两。老板见到画，欣喜若狂，连声说：“我仰慕作者很久了，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他的真迹。”

      画家见状，心中也生出几分欢喜，便问老板，前两次是在哪里见到作者真迹的？

      老板喜滋滋地说：“第一次是在一农户家里，画的名字是‘山野真趣’。那农户说，画是作者本人送给他们的，当时只是为了换他们家的一筐红薯。他们以为那画不值银两，让我随意给一点碎银，表示表示就好。我就有些不高兴了，对他们说，此等好画，怎么可以如此轻薄待之！遂给了他们一锭银子。第二次是在一个小县官家里，他们让我帮他们修复毁坏的木雕器具。当我给他们修好了，向他们要工钱时，他们给了我那幅名为‘山外青山’的画。他们说，那画不值多少银两，但毕竟是真迹，应该足够我的工钱了。我又有些不高兴了，问他们家还有什么木器需要修理，为了这幅画，我可以帮他们全部修理好。”

      老板说得欢喜，画家听得感动。画家独自一人隐在山村里，潜心作画多年，的确只向外卖过两幅画。为此，他时常后悔，自己又不是特别缺少银子，真没有必要将心爱的画廉价出手。想一想，当初将画向外流动时，不是在意那一筐红薯，也不是在意县官的一声赞誉，只不过是耐不住寂寞，想要让自己的画在世间开花一样，遍地都是。如今，老板说回收了那两幅画，这对画家来说简直就是喜讯。同时，老板如此真心欣赏画家的画，又让画家如遇知音。他悄悄地告诉老板，他就是那两幅画的作者，又将他拉进家门，又将他拉进锁得严严实实的“密室”，向他展示了满屋的画卷，又挑选几个画卷，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画作。

      之后的事，咱们简而言之。老板成了画家的莫逆之交，画家向他公开了自己的身世，并邀请老板随他一起回到他的豪宅，希望老板愿意照顾他的起居，并为他开一家商铺，可以卖书房用品，同时卖卖他的画。画家说了，让老板卖画，他既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只是感谢老板唤醒了他内心对家宅的想念。画家说，只要老板愿意陪伴和照顾他，他所有的画，在他去世之后，全部归老板所有。

      老板说，他喜欢画家的画很久了，此生能够一遇，已经万分荣幸。若有机会陪伴和照顾画家，更是此生最幸福的事情。

      事情至此，话题可以回到晚成这里了。老板受画家之托，不能对晚成说太多详情，只能对晚成说：“我将我的商铺和里面所有的商品都低价卖给你，你有多少银两都不重要，甚至可以分批付给我一些银两。但是有一点，得先委屈委屈你，暂时不要对外说我将商铺卖给你了。”

      “好。不委屈，不委屈。”晚成也不问为什么就应答下来，因为他知道，老板如此说，定有他的道理。

      所以，26岁生日那一天，当晚成怀揣着买商铺的契约回到家时，并没有欢天喜地地向家人报喜。被家人无情地抛弃之后，他没有要那间厢房，也没有要碎银，而是直接回到了店铺里，从此成了名誉上的店铺的管家和伙计。

      晚成的家人很快就知道他成了那个商铺的伙计，他们也知道，那个商铺的老板不是特别精明，收古玩时容易头脑发热，多付给人家银两，所以他们认定了晚成跟了那样的老板，这辈子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为了避免晚成的老板破产后，晚成跑回家求他们收留他，他们派晚成的大姐到晚成的店铺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家里人希望他以后能够飞黄腾达，如若不能，也请他自重一些，不要再回家去打扰他们。

      见到大姐如此，晚成内心痛苦至极，但他强忍着泪水告诉大姐，如果他飞黄腾达，他会好生对待家人；如果他清贫如洗，他不会踏进家门半步。他的大姐听他此言，连忙说：“不用不用，就算你真的飞黄腾达了，也无须回家认家人。自从你离开家之后，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好运连连。你照顾好自己，不打扰我们，就是对家人最好的回报了。”

      大姐走后，晚成陷入了痛苦当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令家人如此厌恶他？他更想不明白，他的父母原本很疼爱他的，何以对他如此无情？他越想越痛苦，越想越不甘心，禁不住起身，锁起店铺的门，直奔家的方向而去。他要当面问问他的父母，究竟是为了什么，待他如此无情。

      晚成内心痛苦又慌乱，跌跌撞撞向家跑的时候，不小心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那个姑娘一边掩面痛哭，一边跌跌撞撞地从他的面前跑过。两个人双双被撞倒在地的时候，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晚成比较瘦弱，倒地之时又毫无防备，手掌着地时刚好落在了一个锋利的石子上，掌心被刺破了，流出血来。姑娘身材稍稍高大一些，倒地之时又下意识地滚了一下，所以并没有被摔痛。她的反应很快，倒地之后一骨碌爬了起来，看了看手掌流血的晚成，顾不得害羞，伸出手就要拉他起来。在姑娘的手伸出来的那一刻，晚成抬起头，无助地看着姑娘，内心一酸，泪水竟湿了眼眶。

      姑娘被他的泪水吓了一跳，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太伤心了，没有看路，撞到了你。你很疼吧？我拉你起来吧，咱们去那边的医馆看看去。”姑娘一脸的真诚不说，目光里还满是关切，加上她那皱起的眉头，让晚成的内心感到一股暖意。

      晚成乖乖地伸出手，任姑娘拉他起来，同时哽咽道：“其实，也不怪你。我也是心情不好，没有看路，只顾慌慌张张地赶路，所以才撞到了你。”

      本来，姑娘只是好意拉晚成起身，听晚成如此一说，脸倏地就红了。她以为，晚成是为了安慰她才故意这样说的。她一边拉晚成起来，一边偷偷地打量晚成的面庞。这一打量不要紧，刚好和晚成打量她的目光相对。就这一对视，晚成的脸倏地也红了，姑娘的脸就更红了。羞怯之下，姑娘猛地松开了手，已经站起一半的晚成重新摔倒在地。

    缘，妙不可言。

      就是姑娘这一拉一松，就是晚成这一起一摔，两个人都忘了各自内心的悲伤，一起傻乎乎地捧腹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才发现，路过的人都在好奇地看着他们。于是，姑娘一把拉起晚成，羞怯地对他说：“别让人看笑话了，快跑。”

      晚成无法拒绝内心的喜悦，话不多说，跟在姑娘的后面奔跑起来。姑娘一直跑到无人之处，这才停下脚步，双手扶着膝盖，对随后而到的晚成说：“你叫什么名字？刚刚你说你心情不好，为什么呀？能说说吗？”

      “那你为什么伤心啊？你能说说吗？”晚成反问道。

      “我先问你的，你先说。”姑娘抿着嘴笑，固执地说，“你说了之后，我才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太伤心了。”晚成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一般，继续说，“我的家人无缘无故地就不要我了，还不给我解释。”

      姑娘想笑，但她忍住了。因为刚刚听到晚成说，他的家人不要他了，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她刚想笑话他，那么大个人还说家人不要他了，简直像个小孩子，可是当她发现晚成真的很伤心时，连忙一本正经地问：“你说你的家人不要你了，这家人是指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啊，还是指你老婆啊？”

      晚成被姑娘问得害羞起来，连忙说：“自然是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还没有娶老婆呢。”

      “啊？真的？那好呀，你跟我去我家，跟我见我父亲去。”姑娘大义凛然地说，“你的家人不要你，我要你！”

      晚成看着姑娘，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想：这个姑娘够野的，居然要拉我去见她的父亲。这个疯丫头，我可惹不起，能躲多远躲多远，可别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