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拨回林嘉高三那年的冬天,距离她锁上所有心绪、全力冲刺高考还有两个月。
江云帆的世界,并非外人眼中那么无懈可击。S大的自主招生考试结果公布了。结果像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从他头顶兜头浇下——他落选了。
理由冰冷而客观:“综合评估优异,但面试环节略显保守,缺乏核心创新观点的深度阐述。”
那一纸印着冰冷官样措辞的通知书,被他紧紧攥在手里,边缘因过度用力而皱缩成一团,指节在压抑的沉默中泛出狰狞的白。放学后的教室早已空无一人,黄昏惨淡的光线从高大的窗户外透进来,将桌椅拉出斜长、变形的阴影,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空气凝固了,带着尘埃干燥呛人的气息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难以置信与剧烈挫败混合的味道。窗外寒风呜咽,拍打着窗户,像是无情的嘲笑。
“保守”、“缺乏深度”?这些字眼像淬毒的银针,一根根扎进他从未经历失败的心脏。天之骄子的完美外壳,猝不及防地被这现实狠狠砸出了一道狰狞的裂纹。他第一次真切尝到了被淘汰的滋味,那是一种冰冷粘稠的淤泥,瞬间淹没了口鼻。他没有哭,只是长久地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过分笔直,像一尊被风霜摧残过、却固执不肯倒下的石像。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做满记号的书,那些曾经被视为通往顶尖学府钥匙的文字,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面目模糊、毫无意义。那份关于S大的、在他口中云淡风轻说出的“银杏树很美”的期许,成了此刻最尖锐的讽刺,刺得他眼眶一阵阵酸胀。
他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一个没有“期望”、“完美”、“未来之星”标签的空间。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校门对面那间小小的“云间书屋”略显沉重的木门。风铃叮咚一声,打破了他沉闷世界的一个小口。屋内暖黄的光线混合着浓郁的旧书纸墨香、烘焙咖啡豆的焦香和暖气片散发的慵懒暖意,瞬间将他包裹。这里安静得只剩下书架背后传来的低柔音乐和偶尔的翻页声,像另一个温柔的世界。此刻这种平凡甚至有点破旧的角落,竟成了他无处可逃的避风港。
他漫无目的地在靠窗的角落坐下。夕阳残存的余晖无力地穿过蒙尘的玻璃窗,落在他面前破旧的橡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粗糙的纹理,指尖下传来几处明显的凹痕。他低头,借着昏暗的光线凝神看去。
桌面有些年月了,累积了无数学生的秘密心事。在一层层模糊不清的刻痕和褪色的圆珠笔印记下,几组清晰、工整、带着某种严谨数学美感的小字吸引了他的视线:
f(x) = sin(2π(x-0.25)) + 0.5 // 旁边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用铅笔轻描细绘出的正弦波动图,曲线的起伏舒缓而稳定。
include <stdio.h>
void main() {
printf("Hello, World!");
} // 坚持!再难也要debug! 字迹旁边是一个简笔画的笑脸:_
江云帆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字迹太熟悉了!工整、清晰,每一个字母都仿佛用尽力气书写得一丝不苟——那分明是林嘉的字!他见过无数次,试卷上、作业本上……作为学委分发作业时,他经手过无数次她的卷子。
他继续往下辨认,更深的地方,刻痕更深,带着一种执拗的、近乎自毁般的力道,像是要用小刀把某种不甘镌刻进木头里,也刻进骨子里:
GPA:2.7 / 3.8 → 追赶?痴人说梦!
直线距离:三组桌椅 // 旁边画了一个简陋的箭头,指向的位置……他下意识地回身望了一眼那个靠窗角落——那个他平时几乎不会踏入的区域,正是林嘉常坐的位置!箭头精准地指向了他此刻坐着的、他偶然选择的这个座位!那三组桌椅的距离,仿佛一道冰冷的鸿沟。
刻痕旁还有一行被反复描摹、几乎刻穿桌面的字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七个字,不再是遥远历史书上的空洞口号,此刻在他眼前化作一把通红的利刃,带着林嘉所有的卑微、不甘、愤怒、绝望的倔强,和一种近乎残酷的自我鞭策。江云帆浑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凝固了,然后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涌回大脑,发出巨大的轰鸣!那个总是显得过分安静、甚至有些木讷的女孩……她的内心,竟是如此的一片惊涛骇浪?!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无数他曾以为无关紧要、早已被过滤掉的碎片,开始疯狂闪回、重组:
无数个晚自习,当他心无旁骛地解着压轴题时,总感觉身后有一道微弱的、小心翼翼的视线。当他偶尔疲倦,下意识回头望向后方视线来源处时,总能看到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低头,整个人几乎要缩进书堆里,只剩下一段倔强挺直的后颈。
他篮球赛后回到教室拿书包,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她似乎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跳了起来,慌忙抓起桌上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耳朵瞬间红得滴血,连一句招呼都打不出来,就抱着书包夺门而出。那时他只是觉得这女孩内向得过了头。
有一次路过老师办公室,他无意中瞥见她正红着眼眶,手里紧攥着一张试卷,手指用力到发白,低声而执拗地请求老师:“这道压轴题……请老师再讲一遍解法。我……一定要弄懂!”她咬着下唇,眼神里有种让他感到陌生的灼热。
最清晰的是那次关于志愿的问询。她鼓足勇气走来,问他想去哪所大学时,他抬头看到的她——脸颊绯红,眼神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无比期待的明亮。而他呢?他说了S大和数学系,还自作聪明地加了句“那儿的银杏很美”,语气那么轻松,甚至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分享意味。那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像她这样成绩中等的学生,S大是绝对不可能的目标。他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这句话本身就如同一把冰冷的标尺,瞬间将对方钉死在名为“不可能”的耻辱柱上。现在回想起来,她那瞬间僵住的笑容、灰败下去的眼神、仓惶逃离的背影……清晰得如同慢镜头重放,每一个细节都化作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轰!轰!轰!
巨大的无声轰鸣持续地在他颅腔内震荡!那个被所有人理所当然认为该光芒万丈的男孩,此刻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属于她的角落里,感受着从桌面冰凉木纹上传来的、属于她过去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份绝望的努力和对他无声的宣战!
他不是灯塔。他是横亘在她路上的、一座需要被她推翻的“王侯将相”的象征。她的追赶,不是出于朦胧的爱恋(至少不仅仅是),而是一场对所谓阶层壁垒、对天赋决定论发起的绝望挑战!
她不是在追逐光。她是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碎这堵名为“命定”的高墙!
而他,在完全无觉的情况下,无形中成了那堵墙的一部分。他对她说过最残忍的话,是那句关于S大和银杏的“分享”。他轻飘飘的语言,碾碎了她小心翼翼建造起来的、摇摇欲坠的信念台阶。他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后来的销声匿迹、决绝的封闭与冲刺——因为他的目光从未真正在那个平凡、笨拙却像野草一样坚韧挣扎的女孩身上过多停留。
深深的、冰冷的颤栗从脊椎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慌乱和……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害怕失败(刚刚的失败已让他麻木),而是恐惧于他对自己曾经存在的、对另一个鲜活个体造成的巨大伤害浑然不觉!
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领悟,比直接面对失败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地自容。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心情,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桌面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指尖划过那句震撼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划过那冰冷的“2.7 vs 3.8”,划过那指向他自身的三组桌椅。每一道痕迹都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控诉。
书屋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将他孤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又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桌,怎么走出书屋的。外面早已是华灯初上,细雨不知何时变成了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落下来,将他迅速淋湿。寒风吹透薄薄的校服,他却感觉不到冷。巨大的愧疚和自我怀疑,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心脏。
他站在被霓虹灯和雨水模糊的街道上,任由冷雨冲刷着脸颊。雨水混合着某种温热的液体滑下,视线一片模糊。他望着马路对面依旧灯火通明的校园大门,那个曾经承载着他所有荣耀和未来的地方,此刻像一张讽刺的巨口。
他错过了什么?不是一份青涩的爱恋(那似乎已被他潜意识排除在“追赶”的激烈动机之外),而是一个灵魂在绝境中爆发出的、足以照亮整片黑夜的、令人敬畏的反抗光芒——这光芒,却是因他(或他所象征的东西)而起。在他春风得意、高悬天幕之时,一个女孩在地下默默燃烧自己,试图接近他这轮“月亮”,而他却从未低头看一眼那片挣扎的火光。
他成了她青春里那座必须被翻越的、冷酷的山峰。
而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比收到落选通知时更加狼狈不堪。
雨,愈下愈大。
他抬起头,让冰凉的雨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拍打他的脸。视野里只剩下城市上空被雨雾模糊的一片混沌的光晕。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浓黑的夜空,短暂的惨白光亮中,江云帆脸上的水痕再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紧随而来的炸雷声,在楼宇间轰隆滚过,震得地面仿佛都在微微发颤。
他却在这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清晰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来自遥远高中时代、那个被银杏叶掩埋的角落,来自那张破旧橡木桌面被刻刀无数次刮擦时发出的、微弱的、执拗的、永不停歇的挣扎嘶鸣!
那嘶鸣声,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与此刻伦敦林嘉耳畔泰晤士河畔的风声,在命运长河中无声地共振、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