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冬日的碾场
文//陈旺全
家乡的冬天是漫长的,漫长的冬天总会让人想起那些曾经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过的往事。纵然往事如烟,却总令人不忍割舍和难以忘怀。的确,那一年一度的碾场情景时时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不禁使人回味无穷,感慨万千。
碾场是麦子归仓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乡人们大冬天最重要的一件农事。碾场的过程,说白了也就是对麦子进行麦草和麦粒分离的一个过程。欲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个过程虽然充满着艰辛,流淌着汗水,但也充满着欢乐和希望。
昔日的农村,经济落后,乡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目的只是为了多收点口粮。因此,解决温饱就成了大家奋斗的目标。
曾记得那时候,夏天将麦子收割上场之后,家家户户都会把麦子精心码摞起来,摞成一个放大版的瓦罐状,中间呈椭圆形,上面收缩成圆锥体,最后再扣一顶大草帽,犹如大清王朝官兵们头上的帽子。我们俗称“帽顶”。垒摞起来之后,我们则称之为“摞子”。
“摞子”是乡民们一年劳作的结果,象征着家里的一笔财富。过去的人们啥都不比,就比“摞子”。谁家的“摞子”大,谁家就是富汉。又大又圆的“摞子”,看在眼里,乐在心上,那可是汗水的结晶,农人们一年的口粮。
经过一个秋天的沉淀,晾晒,麦子便干透了。立冬之后,轰轰烈烈的碾场运动就拉开了帷幕。
父亲说包产到户后,先分队,后分组,因此碾场都是以组为单位。一二十户人家共用一面场,“摞子”将场围成圈,圈子里的成员互帮互助,共同对麦子进行脱皮蜕变。当然也有嫌人手不够,专门请些亲戚朋友来帮忙的。反正是人多好干活,粮多心不慌。
碾场前一两天,先要平场,我们都叫“兢场”。也就是拔掉场上的杂草,再背些细土垫在坑洼不平的地方,然后洒上水,最后一遍又一遍的将场夯实,碾平。大家一起动手,说说笑笑,体现出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精神。
记忆中,最早的碾场是用牛来碾的,用一套古老的农具将两头牛驾在一起,拖上一颗碌碡。屁股后再跟个赶牛人,一手握着皮鞭,一手挎着粪篓子,嘴里不停吆喝着。不分昼夜,吱吱呀呀的碾个没完没了,耗时又费工,艰辛程度不言而喻。后来,有了手扶拖拉机,碾场的速度明显变快了,但人们还是不满意。再后来,四轮车闪亮登场,几个小时就可以消灭一个“摞子”。于是乎,手扶拖拉机被淘汰了,大冬天碾场,成了四轮车司机竟相挣钱的好活路。脑筋活点的就会提前帮大家义务”兢场”。也算是耗住了本场的客户。但如果价格太贵的话,照样会有人另找别人来碾。反正农民人也精的很,嘴里不说,心里都藏着一把算盘。
万事开头难,第一户人家碾场时,都有些不大情愿,担心场地夯碾不实,把自家的麦子挤压进土壤里,造成些许损失。但眼看着面袋空了,再不碾就断炊了,为了解决饥荒,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早晚都得碾,再说早点打碾归仓,心里也就踏实了。等第一场碾过之后,后面的就争先恐后的排起队了。王婆说“明天我要碾,我把面都启在盆里了。”李审抢着道:“还是我碾吧,我今天把喝茶的馍都蒸好了,你后天也不迟。”王婆极不情愿的答应道“好吧,后天就后天,谁也别跟我争了。”在众人七嘴八舌的争吵中,碾场的顺序就这样次第排开了。
五更时分,东家便开始行动,张罗着把木锨木耙,扫把簸箕等一切用具运送上场,然后折回来呼叫组里成员起床。大家穿戴整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镰刀或木杈,各拿农具,纷纷聚拢起来。首先,年轻后生,腿脚麻利点的,迅速搬来梯子。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摞子顶上,大手一挥,掀翻遮风挡雨的那颗“帽顶”,然后将麦捆使劲往下推。下面的人们便七手八脚的忙碌了起来,将麦田依次摊开,摆在场中央。远远看着,就像大海里卷起的波浪,真有一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感。
场摊好后,早已发动起的四轮车被司机踩足油门,呼啸着冲了上去,霎时,烟管里喷出的一股股黑烟,夹杂着浓烈的柴油味,弥漫在全场。后面用铁链套着的碌碡犹如滚雷般在咆哮,上下翻滚着卷起一阵阵麦芒。四轮车由外及里,逐渐纵深,恰似攻城略地,转瞬间延着麦场边就绕了几十圈,一人高的麦草如漏气的皮球,逐渐瘪了下去。
这时候,天已大亮,红日逐渐染红了山岗,也染红了碾场人的脸庞。大家都出了一身热汗,个个衣服上都遗落着尘土和麦芒。
利用四轮车碾压麦子的这阵空闲,东家便满面堆笑,招呼着大家回家喝茶吃早餐。早餐一般比较简单,或者清汤烩菜,亦或蛋汤泡馍。匆匆吃过之后,大家又全部上了场,等待着四轮车头遍碾过之后继续开干。
此刻,人们稍有闲暇,便三个一簇,五个一群的闲谝起来。
这个说“:“今年他李婶家的这麦子不错,颗粒饱满,产量一定很高。”另一个搭腔了“你说人家老李家的啥产量不高?养个老母猪还能下十八个猪崽子呢。众人便是一阵哄笑。又有人说:“你们猜猜今天大概能碾多少斤?
“五千斤没问题吧?”有个年轻人带着不确定的口吻询问大家。
“啥?五千斤?你会估计不?你爷爷手上那一亩地都产过一万多斤呢。你李叔家的这麦子比一亩多吧?”
大家听出来了,这就是个抬杠精,但还是有人搭腔了。“那你说能碾多少斤?”
“我说最少还不碾个两万斤。”那人一本正经的说着,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你就吹吧,这个数字比刮来的浮夸风还浮夸。咱们这个组,家里人口最多的老七家才碾过六千斤。“有人不同意了,提出了质疑。
那人哈哈大笑:“我不吹的话气球能圆吗?飞机能上天吗?”众人便又是一阵大笑。
不觉间有人吼开了:“快别吹了,都来起场,第二遍马上要开始了。”
于是大家又纷纷上场,将碾压过的麦场重新用木杈轻轻挑起,悠然摊开。
一般来讲,第一遍麦子碾起来最辛苦,司机坐在车头上在麦田里颠簸,时起时落,团团乱转。看似有着乘风破浪的快感,实则麦芒乱飞,草皮四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而且费车费油又耗时。几乎比碾二遍和三遍用的时间都要长。但自古钱难挣,尤其是农民人手上的钱。那都视为身上的肉,眼中的珠。你要是碾的不随东家的意,以后要钱得跑断腿。
那时候碾场,甭管男女老少,分工明确,各有各的活。而且还参杂着娱乐节目,那就是打老鼠。当麦子被大家搬进场,只剩“摞子”底部不多点的时候,藏在麦田里的老鼠便惶惶不可终日,开始四处乱串了。大家手持木叉,铁锹,扫把等农具,个个登圆双目,严阵以待,唯恐老鼠桃之夭夭。
然而,不管你把守的多严,总会有漏网之鼠。它们或是躲入鼠洞,藏匿了行踪。亦或亡命逃窜,钻进其他“摞子”里面。偶尔会出现连窝端的情况,大家便拍手称快。但是,老鼠繁殖力强,且嗅觉灵敏,只要有粮食的地方,必有它们的踪迹。真应了屈大夫的一句诗歌“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惯汝,莫我肯顾。”
第三遍场碾过之后,东家看着麦粒和麦草彻底分离干净了,捆过麦子的腰把上也没有了粮食,就会来个招手停。司机便知趣的把车开出场地,下车看表,停止计费。而场上的人们突然间全都冒了出来。手持木杈木锨,起草的起草,推麦的推麦。忙的不亦说乎。当草垛成堆,麦粮如山,各占一角之后,人们才会停下来歇一歇。这时候,负责做饭的家庭主妇,就会亲自或派人送来两筐煮熟的土豆,每个框里还配有一碟腌制好的泡菜。大家围着竹筐,守着泡菜,男人一团,女人一堆的竟相吃起来。虽说是土豆,那也是午餐。在谈笑声中吃的都津津有味。一阵风卷残云过后,送饭的女人挑着空框麻利收场。接下来便到了关键环节,乘风扬场的时刻到了,这才是麦皮和麦粒分离的最后环节。首先,一个手持簸箕,头裹纱巾的男人首当其冲,表演起了真正的技术。他先将簸箕中的麦子顺势扬开,借此观察风向,掌握距离。等胸有成竹的时候,簸箕里的麦子就会不停的朝天空飞扬。不远处,一道彩虹横在眼前,彩虹上边,时不时有扫帚扫过,过滤出来的粮食,交给了身边的一群妇女。她们站成一排,手持簸箕,拧腰扭胯,有节奏的上下翻飞,金灿灿的粮食便和麦皮分离了开来。扬场完毕,彩虹般的麦子就会全部装进袋子里。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一起,犹如等候检阅的仪仗队。这时候,大家不用去猜测,只需数数袋子就知道东家的粮食产量。最后,架子车推进场,开始往家里运送,车拉不完的,有的用绳子背,有的用肩膀扛。不大功夫,麦子就一扫而空了。麦场上,只剩细碎的麦草和麦皮。这些便成了小孩们干的活。家里的儿女都把各自的小伙伴们招呼上,每人背一个大背篼,使劲往里面装。等运送回家,都成了填炕的最佳材料。
夕阳西下,夜幕开始降临,喧嚣的麦场又归于平静。那些吃过晚饭的大人开始陆续回家了。而那些背着背篼的孩子们才刚刚开始享受晚餐。晚餐是香喷喷的臊子面,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饭量绝对不比大人差。满满的两大碗下肚,还是感觉有点不踏实。吃三碗吧,怕被别人笑话,不吃吧,又感觉对不起自己。忙碌了大半天,不就是为吃顿好饭吗?于是,端着碗,彳亍至厨房,面对捞面的大婶,怯怯的说“感觉不饱,再来少半碗。”大婶一把抓过碗,用力捞出一筷子道:“去,自己盛点汤。吃就吃饱了哇,干了活吃饭有啥不好意思的呢?”于是,说好的半碗又成一碗,结果还是吃了个碗底朝天。呕,这回是真的饱了。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碗,一溜烟跑回家了。
那一年,打碾了二十来天的麦场终于结束了,家里的粮食却多得不知往里码放。思来想去,最后全都搬进了我的婚房。因为婚房里上面吊了顶,下面铺了砖,老鼠是不可能搞破坏的。于是,婚房便一分为二,一半成了粮仓,一半成了洞房。
结果没过几日,晚上睡觉就听到了老鼠嘶咬蛇皮袋子的声音。吓得老婆一个劲的往我怀里钻。真是爱情粮食双丰收,如今想来,也是人生的快事一件。
后来,远山种了草,近山载了树,家里的耕地面积越来越少了,口粮逐年减产,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冬天的麦场开始变得冷清了,就像一个孤零零的老人,显得寂寞无助。
如今,麦场已然荒废,只有吃撑了的大妈,扭着丰乳肥臀,跳着流行的广场舞。土地,麦子已成了冷门话题。就算拥有万斤粮食,也没有人会放在眼里了。只有那些在外赚了钱的人,回家了开着新车,叼着香烟,炫耀着他满身充满铜臭味的尊容。真把自己当大爷了,忘记了昔日贪吃三碗饭时的窘相。
唉,真是时代变了,曾经有粮就是富汉,如今,有钱才能任性。昔日的冬天,碾过麦场的人们,你们现在过的都挺好吧?突然,好想听听大家吹牛时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