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号那天,他走了。
他去了美国,那个和中国有着十三个小时时差的国家。
我穿着被汗水浸透的军装站在烈日下,缝补过的军帽把额头勒得难受,但汗水还是不止地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来,手脚麻木地面向太阳站着军姿发呆。忽然一声闷响从云端传来,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线从天际划过。我怔怔地看着飞机愈来愈远,然后渐渐地消失在视野。
我想,他应该在这架飞机上吧!然而,这一次我们没有告别。
(一)
和阿浪告别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很认真地告别,每一次我印象都很深刻。
阿浪是我高一时的同桌,后来文理科分班他还是和我在一个班。但是我们由同桌变成了前后桌,无论换多少次座位,都无法改变我们这仿佛是宿命般的前后桌关系。阿浪虽然叫阿浪,但是他一点都不浪。阿浪很阳光,喜欢打篮球,长得也很高,每次和他讲话都要把头抬得高高的,久了脖子就会酸痛不已。
除了无法改变的前后桌关系让我们俩建立了革命般的友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每次放学都一起回家。我家住在广州,而阿浪家住在大学路那边。因为我们坐同一辆公交车,还在同一个站下车,所以每次放学都是和阿浪一起。
高一的时候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并不熟悉这里的交通规则。第一次坐公交车,以为和广州一样每个站都会停车,结果这里需要按铃司机才会停。后来还是阿浪教会了我,才避免了坐过站的情况。
周末放学人很多,每次都是阿浪先上车去霸占位置,然后我再挤过人群上去找他。公交车驶过世纪莲,经过家博城,再过两个站就到地铁站了。阿浪要走到对面去转车,我下车就进去地铁站。阿浪的告别总是很正式,一下车他就会和我说“我要走了,再见!”然后还很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有时候他要等红灯,我就陪他等一会儿。在等待这三十秒的红灯的过程中,他会继续着车上没讲完的波音系列飞机的话题。但每说完一句话就会和我说一声再见,即使离绿灯还有十五秒的时间。
阿浪也不是每个星期都和我一起坐公交车回家,有时候他家里人会来接他,他都会叫我坐他家的车回去。可是我家在另外一座城市,而他家就在这里。后来为了能一起回家,他不再让家里人来接了。
每次坐公交车回去,下车之后很郑重地告别,然后他往南,我往北!
(二)
我以为只是一开始彼此不熟悉,他才会那么客气地告别。后来才发现,越熟悉,他的告别就会越郑重。
有时候在微信聊天,结束时他都会发“再见”或者“拜拜”,然后会配上一个微笑的表情,莫名其妙地背脊发凉。
阿浪是个做事从不拖拉的人,但唯独在告别上格外的拖泥带水。
高二那年的暑假,因为期末考试排名比较前,阿浪和我都得到了学校组织学生去上海游学的名额。去上海游学的学生分成了两个团,刚好名字到我那里,于是我和阿浪就被分去不同的团。学校为了保障学生的安全,不得独自离开团队游玩,除了最后一天能让我们自由活动。
那天阿浪跑来找我,问我去哪里玩。本来参加游学的名额很少,我们班只有四个人有机会参加。阿浪除了来找我,他也不知道该找谁去浪费最后一天在上海的时间。
我说去思南公馆吧!
于是他就展开地图,坐地铁从徐汇区到黄浦区辗转了半天才找到。
从思南公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在肯德基点了两个汉堡和一盒上校鸡块,还有两杯可乐。吃完后我们沿着思南路散步,他一边跟我吐槽刚刚上校鸡块服务员没有给他甜辣酱,一边感叹思南路两边香樟树笼罩着的红瓦洋房。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香樟树下的路灯散发出橙黄色的光,地下满都是斑驳的光影。到了要回去集合的时间,阿浪要走到对面去搭公交车,他说:“你回去小心啊!我走了,再见!”
车来了的时候,他还向我敬了个礼表示告别,我歪着头微微地挥了挥手。阿浪拉着手环站在公交车上对我笑的那一刻,突然想起安东尼和小樱买完行李箱分别的时候。但是还好,阿浪的笑我看到了。
我上车后发微信给他,很懊悔地说忘记在思南路捡一片树叶回来做纪念了。他还特别嫌弃我的小情怀,说我特矫情。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坐高铁回到了南站,阿浪家里人来接他,我自己搭车回家。他帮我提着行李到公交车站,让我从后门上车,然后他跑到前面去帮我刷卡,再跑到后面和我说:“回到给我发短信,我们开学再见吧!拜拜!”
在车门要关上的前一秒,他突然探进半个身子,往我手里塞了一片绿色的叶子。车门一关,我的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但是他还是站在门外微笑地向我挥手。
那张树叶我一直都夹在书里,只是都变成了枯黄的颜色。
(三)
后来我问阿浪,为什么每次说再见都要那么郑重。
他说:“很多人告别之后就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所以趁还见面时多说两句再见,好像就真的能再见一样。”
高考完那天,我们没有像电影小说里说的那样撕书、抱头大哭,每个人都很平静地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阿浪离开校门的时候和我说:“如果没有考到南航,我可能就要去美国学飞了。”
“才刚刚考完,你怎么知道你考不到南航,万一见鬼了呢?”阿浪的笑点好像变高了,我说的这句话他并没有笑,鼻尖还有点泛红。我以为是冷风吹的,可是六月酷暑,哪来的冷风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很平静地和我说:“那再见吧!”
回家的路上车窗开得很大,风不断地吹着头发,耳机里放着高考那两天校园广播里都播放的黄家驹的《光辉岁月》,心里很是失落。我不知道是因为毕业了失落,还是因为阿浪可能要去美国而失落。很久之前就知道他有出国学飞的打算,我也知道当飞行员对于阿浪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毕业典礼那天,老师让我们写一封信给我们最想要给的人。很多人都写成了告白信,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但是我写给了阿浪,那个能做一辈子好朋友的阿浪,那个渴望离地上万尺飞翔的阿浪,那个每次都很认真告别的阿浪。
对他的告白,也只是那一句“你好,再见!”
脸颊被太阳晒得刺痛,汗水顺着眉心流进了眼里,咸涩的汗水仿佛要把眼睛腐蚀掉一样,酸涩地无法睁开。闭上眼的瞬间,我仿佛看见阿浪在向我挥手,在对我微笑。那个微笑就像在思南路的公交车上的微笑一样,明亮了整个世界。
但是他的身影一个劲地往黑暗中走去,灯光也照不到他。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