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个纪录片,由丹麦的一个非盈利组织拍摄制作,享誉国际的导演们以《为什么贫穷Why Poverty》为共同题目,拍摄了每集一小时共八集的纪录片,让世界共同思考贫穷问题,探讨全球10亿赤贫人口的过去与未来。
其中最后一集为中国篇,是由中国纪录片导演陈为军拍摄完成。片子在一个定点上用三条主线讲述中国的教育,探讨中国读书致贫现象。
片中三个线索分别是武汉某大学应届毕业生万超,高考低分落榜女孩王盼,流窜在乡镇各中学演讲的王振祥。
万超,我的目的是生存
万超毕业后穿梭于忙碌繁杂的人才市场,他到意向的招聘摊位上双手奉上简历,礼貌地坐下,做自我介绍时,对自己的表述清晰、流畅,听起来他比同龄人有更丰富的社会经历,他做过销售代理和会计助理,他也非常乐于把自己的这些实习经历和未来的工作岗位联系起来。
第一次接到一个大公司邀请实习的电话,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记者说,“他们同意我去考核,考核一周,试用期三个月,考核期过了的话就会从考核那天开始算工资,一个月一千五,虽然不高,但是我能接受,大公司嘛,大公司……爽啊,爽啊,太爽了,有工作了!”
第一天坐到工位上,接到一份清算文件,在午饭时间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向消息闭塞的父亲解释自己为什么到了一个大公司还赚不到钱的“怪象”,父亲说会给他打五六百块钱,他露出羞涩的感激,挂完电话他对记者说,自己口袋里其实只剩下7毛钱,但是他依然没有张口向父亲要钱,父亲能揣测到他的困境真是太好了。
“我现在住汉阳,早上6点钟起床,两个小时才能到这里。“知道他情况的男同事露出惊异的表情。
接着他在办公室说起自己租房的情况,“就顶楼一个很小的房间,凭什么,凭什么要那么贵啊!”
“你说凭什么啊,就凭那是人家的房子!别人想要多少钱就要多少钱!”多事的女同事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实习生,这样刻薄地回应。
他借了表姐和同学的钱租了房子,拿着手机计算器,在床上计算他一个月的花费,发现基本上已经是全部的工资。
实习期的文件交付之后,他主动给负责人打了电话,Excel表格里的错误很多,他脸上露出凝固的表情。
镜头落在他哭泣的脸上,KTV狭隘的楼梯间里,他喝了点酒就开始低头抽泣,几个朋友闻声过来问候,知道他没有过实习期,没有人能体会他生存的艰难。
换工作是一件“花费很大”的事情,房子已经租了,钱也借了,现在却没有工资去还。
他又流窜在人才市场,问询的职位集中在销售上,投完简历回到住处,无力地躺在床上,控制住一切开销,就剩等面试通知。
接到电话的每一个刹那都是历史性的。得知自己又有实习机会,便欣然参加培训。
由于住的太远,第一天他就因坐公交迟到被批评。进去培训场地的时候一群人在大声呼喊,这是他们培训的第一个环节: 释放内心的激情,他坐下时这个环节已到了尾声。
中午一起培训的新同事去馆子里吃饭,有人问起这份工作的底薪,在座的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两个口齿不很伶俐的男生开始猜测是1500还是1800。
一个男生说,他问了公司的人,公司说我们不是慈善机构,这十几个人中只要两个人,最终只要两个人!话说完大家都低头若有所思地夹菜吃饭。
接着,有个男生开始侃侃而谈。
"有的人不努力就能得到很多,有的人努力也不行。"
"社会让人看不到希望……"
最后他总结到,"好的机遇都给了有能力的人!"
大家都沉默不语,万超打破宁静,“不管怎么样,我们也算是以后就认识了,有这个机会就是缘分。”相比只知道抱怨的其他人,他算是成熟的一个。
几天过去的一个下午,他在楼梯里转来转去,嘴里嘟囔着,“一千元的工资,就这么现实,活不下去啊,真的太少了,太少了。”
他看像是刚知道这份正在培训工作的待遇情况,他脸色涨红,表情凝重,赤裸的底薪把他压得喘不过起来,绝望,愤怒,无奈。
第二天,坐在昏暗的出租屋里接到电话,他没有通过培训考核。
日出东方,城中村的街道上他背着铺盖的背影渐渐远去,他选择去住便宜的群租房了。
后记
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面试官问他你的职业规划是什么,或者有什么短期打算,他没有怎么想就回答,“我是为了生存,就是能留在武汉这座城市。”接着又强调,“就是这么现实。”
还有一幕是,他从人才市场回来的路上,对旁边跟拍的记着说,“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就是因为我不是211呗,肯定是因为这个。”
是的,就是这么现实。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四男生在走出校门之后,本以为会有大号的前景,谁知租房、吃饭成了他面临最严峻的问题。而他在校四年的专业是国际经济与贸易,他的第一份工作似乎与这个听起来很有前途的专业一点关系都没有,相信很多屏幕之外的旁观者会和我一样不解地发问:大学这几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学习到了什么?他的专业给予他了什么?
除了一纸证书和学士服毕业照,还有把家里近乎榨干的学费,他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也许就是导演想要我们思考的。
王振祥:我们是公司,不是学校
行走在偏僻小城镇各大中学的王振祥,他是长江技术学院的讲师。
他站在讲台上,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西裤,面容清秀,讲起话来“震聋反馈”,金句爆出:
读书会就是改变命运的,对不对!
你上学就是为了有个好的出路,改变命运。
中国有句古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下面听课的父母和高中生表情严肃认真,没有人开小差,甚至东张西望。
“我们学校每天都有指标,一场讲座下来要至少转化2个缴100元注册费的学生。”他对记者说。
记者:“每个学生报名之后学费要多少?”
“1.25w万一年,我们有一年报了5000个学生,一年5000万,老板真是要赚死了,但是对那些学生来说压力太大了,家里猪啊牛啊甚至房子都要卖掉还不一定够。”
“为什么不去城里招生,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容易凑齐学费。“
“城市的小孩儿不上档啊,城市的小孩得到的咨询多,他知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说那些农村的小孩,他们上大学之前连知道电脑是怎么一回事儿都不知道,你还让他们去学软件、计算机、编程、平面设计,他们都不是那块儿料。”
“……学校的老师教的怎么样就不用说了,台上台下都是混时间嘛,毕业后最低工资标准一千二,他们要四五年不吃不喝才能赚回来学费,不吃不喝……“王振祥边吃着路边摊,一边无奈地给记者介绍着他们这行教育的现状。说到无奈的地方,还使劲摇摇头,仿佛要把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一起摇掉。
“你说我一个搞平面设计的,他都能让我出来像个民工一样每个村子里一样招生?刚说完他又补充说,“不能像民工,像传销一样。”
他在高中旁边的小旅馆里打腹稿,拿着稿子熟读直到脱稿。
“到时候我会把自己的声音变得浑厚一些,这样讲出来就比较有说服力。”
“我开头都要讲一个小故事,让家长在前面十分钟内陪你一起留下泪,就说明成功了,只要打动家长就可以了。”王振祥笑着对镜头说道。
镜头转到他衣着整齐站在讲台上讲一个犹太人教育小孩的故事,讲座结束,报名人数并不理想,他回到旅馆,“变身回人类喽。”他自嘲道,把衬衣、领带和西裤,脱下叠好,准备下一站的讲座。
“严格地说,我们不是学校,我们就是一个公司,把学生想尽一切办法弄进来,然后送出去。”
“引用一下我们那个不要脸的校长的话就是,把他们送到远一点的大城市,越远越好,给他们找不到工作也不要紧,他们身上没有钱,自然就想到怎么谋生。”这人不仅想到他们在讲座上承诺的来自43000岗位的就业保障。
又一场讲座,他向在座的家长和学生介绍他们学校,“这是我们的科研教师,这是我们的实验室,这是我们的商业会客多媒体大厅……”
小旅馆里,他滚动着自己电脑上的演讲PPT,告诉记者,“你看这些图片,没有一个是我们学校的,都是在网上找的,这些学生电脑都没有,一点信息分辨能力都没有,怎么知道这是假的。越是偏远的地方,你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
他还告诉记者,他们学校从来没有人去管你教的怎么样。老师甚至没有什么资格证书,只要在一个行业里干过几天,就可以成为这个专业的老师,课堂上搜点资料就可以去上课了。
到暑假的时候,男老师出去发传单招生,招来的学生去听女老师的讲座。
镜头又跟他回到学校,一个墙纸剥落的小房间里,几个老师们在办公,他正在跟新来的教师做演讲指导,“最好要说明自己是这个学校什么专业的老师,不然去年很多人以为我们是骗子。”
他继续流窜各地做升学指导演讲。城镇的公交车上把他载往信息闭塞的地方做升学指导,“中国三大暴利行业之首嘛,就是招生。“他像记者科普。
谁会是他们的下一个上钩者?
王盼:我上学是为了我父母。
湖北赤壁,一个只有一根手指的妇女在搬砖,她拿着砖夹,熟练地一次能把十几块砖头凑上比她还高的砖墙。
女孩儿王盼走到她跟前,说要去城里一趟,高考结果出来了,去看成绩。到了县城,从路边朋友那里得知自己考了388分,同学安慰她说肯定是没有发挥好。所有知道她的人都知道她是考试没有发挥好。
“她考那么一点分,我自己心里都很难过,很生气,但是我不敢对她说,怕刺激她。她一直学习都很刻苦,我相信她是没有发挥好。”妈妈对记者说。
“我知道妈妈肯定比我还难过。”王盼说。
她们都知道落榜对于彼此造成的痛苦,但是王盼父母每天搬砖上班的日常没有受到影响。
“你上大学的目的是什么呢?每年有成千上万的毕业生出来找工作,你又上的不是好学校。”妈妈下班后,边咬着水果,边和洗菜的女儿讨论着关系未来复读与否的重大话题。
“我是为了毕业后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她低头回复妈妈。
“就像我们现在的家庭,我选择出去打工,想让我爸爸妈妈过得好一点肯定会很难,但是如果我读书出来的话,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就比较容易。一直从上高中以来的梦想就是想读一个好点的大学,可是我做的不够好……”
她读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爸爸妈妈过得好一点。
“我总是认为我读书是为了我爸爸妈妈,都不是为了我自己,上大学也是为了他们。”她对着记者羞涩地笑了。
“你今天早上赚了多少钱?”记者问王盼的爸爸。
“34元。”
“搬了多少块砖?”
“6000块儿。”
“是两个6000,一个5000”识字的妻子补充道,接着用唯一能写字的左手把数字都写下来,丈夫把本子拿过去放好。
那几天王盼拿着一大本学校给发的厚厚的招生信息跟同学亲戚频繁沟通,资讯选报专业的事情。
“表妹说建议报医学专业。”王盼对妈妈说。
“医学专业?那应该要花不少钱,并且毕业后我们有没有关系找到工作。”妈妈很温柔地回复王盼。
过一会儿,妈妈问王盼,“护士怎么样?”
显然,闭塞的信息让他们对自己未来的憧憬束手无策。问别人,然后想想自己的实际情况,是唯一实用的方法。
在一家三口的饭桌上,妈妈突然提起长江技术学院,女儿一怔,真的要上那个嘛?正好也看到他们在学校里面发广告。不识字的父亲突然骂起来这些学校都是骗子,王盼的妈妈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回去,父亲再不敢出声。
高昂的学费和骗子在女孩父亲那里有必然联系的,这是一个未盲的直觉。但是对读书上学、未来工作充满憧憬的母女来说,只靠勇气和努力是可以感动未来的。
她们的勇气也正是这些私立大学紧紧抓住他们的把柄。
旅馆里的王振祥用鞋油擦好了皮鞋准备去做讲座。王盼母女坐在了王振祥的讲台下,听完演讲,非常诚意地缴纳了100元注册费,为女儿买到一份所谓的专业测评试卷。
在女儿做试卷的间隙,女孩的妈妈跟王振祥有两句对话。
“我们呢就是个农村家庭,到城里打点零工维持生活。”
“我的女儿从小别人问,你上学是干什么啊,她就会说,上学是为了脱贫。”她妈妈当做笑话说给导师王振祥听。
“我看到你的小孩有点内向。”王振祥开口了。
“是的,非常内向。”
“所以你必须把她赶出去读书,不能一直呆在家里,现在外面竞争那么激烈,哪怕错失一秒钟就是失败……”
跟这位看起来打着领带的升学导师谈到未来竞争,这显然超出了女孩母亲能接住的话题,她一阵沉默。
回到旅馆,王振祥对记者说,“没有人能在这行干得久,人人都想辞职,我是干得最长的算是,几天注册的这个还不如不注册,家里这么穷,还要把这些钱送给我们,搞鬼啊。”这是一段及其矛盾的自白。
王盼家的饭桌上,母亲通知父亲“我们要请客吃饭。”“请客吃饭?她考得这么差还要请客吃饭?”“是的。”“那要买一些酒吧。”对于无酒不欢的丈夫,提到酒这个话题总能激起她的愤怒。
“你不用管了!”
“我从去年开始,讲完就会立刻走,不会再做过多的接触,接触多了心理难以接受。”
“越是老实的人,越是听进去你的忽悠,不老实的人一听就知道你这话是什么味儿了。”
讲师离去,王盼的母亲拿着长江技术学院的通知书在细细端详,打开通知书,里面的贷款表吸引了妈妈的注意,她拿出来让女儿填。
王盼并不想看这个,对于一个不用设置什么门槛就可以上的学校,她打心底里是怀疑和鄙视的。她妈妈看着连理不理的女儿突然上火,“你不看也不行!我们贷款你也要咬着牙上。”发完脾气,语气又软下来,“只要你上心,还是可以成功的。”
家里的宴请在砖厂举行,摆了十桌,王盼的妈妈说“多准备几桌比不够好。”王盼、妈妈和爸爸轮流在酒桌上敬酒致谢。王盼还负责着记录礼金名册,镜头上她写下一位给了他们50元的乡亲的名字和金额。
妈妈坐在床边,一边叮咛着明天就启程报道的女儿,一边为女儿打蚊子,那只只有一根手指的胳膊看不出一丁点笨拙。
“要上三年是吧?最起码你毕业了,工作机会比别人多一些。”妈妈安慰着女儿,仿佛也安慰着自己。
“好了,不说了。”女儿有点不耐烦地把头别过去。
火车站,拥挤的绿皮车上,母亲挥手给女儿告别,王盼刚能站稳脚,车子就出动了,驶向她妈妈愿意为她砸锅卖铁的未来。
画面上传来王盼母亲的歌声:
一岁那年,倒了霉运,
十根手指留了一根。
我看别人把学上,
我心里都羡慕地狠。
我对妈妈说多想背个书包上学。
妈妈的泪像雨一样落下来。
对我说,你怎么不懂呢,我的乖女儿。
你连一支笔都拿不稳,怎么能读书学习啊……
听着这位母亲凄凉的歌声,我已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