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在松针覆盖下泛着冷光,赵佶踩碎的松果迸出树脂香气,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松脂入药,可疗心疾” 的记载。头顶的松涛声里,几只松鼠抱着松果蹲在枝头,尾巴尖竟卷着他在《宣和博古图》里画过的云雷纹 —— 原来连山野生灵,都记得他作为帝王的笔触。
“小哥可是迷了路?” 穿青布衫的采药人突然从树影里钻出,竹篓边沿缠着的葛藤,竟编出 “佶” 字的瘦金体雏形。赵佶注意到对方腰间挂着半块残破的玉珏,纹路与他赏赐给太医院的令牌别无二致,药锄木柄上还刻着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的小字 —— 这是他登基前最爱的座右铭,却在成为帝王后,连 “良医” 的资格都被剥夺。
山风掠过竹林,竹叶沙沙拼出“万乘之尊,困于方寸” 的瘦金体。赵佶摸着竹节上天然形成的云纹,忽然想起在艮岳修建的 “斑竹麓”,每根竹子都要经过礼部丈量,稍有歪斜便被砍伐。此刻山间的野竹虽歪扭,却比任何御花园的景观竹都更有生气,正如他握笔的手,在龙袍下早已磨出与玉玺无关的茧子。
“前面有座破庙,供着不知哪朝的皇帝。” 采药人指向云雾深处,语气里带着戏谑,“庙里的泥胎断了冕旒,村童拿树枝给它画了顶草帽,倒比原来的模样顺眼。” 赵佶喉头滚动,想起被金兵捣毁的太庙,祖先的牌位散落在草丛里,就像他此刻的身份 —— 既是画境里的王希孟,也是现实中被史书钉在耻辱柱上的宋徽宗。
行至弯道,听见几个旅人围坐石案争论:“王希孟定是神仙弟子,不然怎画得出这般山水?”“我倒觉得像宫里的画师,听说徽宗皇帝最爱把心事藏在画里。” 赵佶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尖无意识地在石头上划出冕旒的轮廓,又慌忙用松针扫去 —— 这个动作,像极了他在朝堂上掩饰笔尖颤抖的模样。
竹林深处传来幼鹿的哀鸣,赵佶寻声望去,见一只幼鹿被藤蔓缠住蹄子,藤叶间竟开着他在《瑞鹿图》里描绘的五色花。他伸手解藤蔓时,幼鹿忽然舔了舔他掌心的朱砂痣—— 那是出生时便有的印记,被钦天监称为 “帝王之相”,此刻却被鹿舌舔得发痒,像极了十六岁在御花园被白鹤啄手的感觉。
“小哥的手,比我见过的画师都白。” 采药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递来片止血的艾草叶,“倒像握惯了羊毫,没沾过人间烟火。” 赵佶望着自己指甲缝里的石青颜料,想起昨夜在现实中批阅奏折,朱砂笔在 “国库空虚” 四字上洇开的血痕。原来在梦境里,连采药人都看得出,他是个被养在金丝笼里的画师。
导航鹤的鸣声突然变得低沉,赵佶发现石案上的苔痕竟长成《千里江山图》的缩略图,主峰位置恰好对应他此刻的位置。他摸向腰间的神仙画笔,笔尖却在触到竹篓时画出龙鳞纹—— 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像听见 “陛下” 二字便会挺直脊背,即便此刻穿着粗布麻衣,骨子里的帝王茧仍在作祟。
暮色漫过山顶时,采药人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道观:“那里供着位‘画仙’,传说能把山水画活。” 赵佶笑笑,知道那定是民间对他的误读,就像史书里记载的 “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他在画中添了个背药篓的少年,却在少年的衣襟暗纹里,藏进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罪己诏》片段 —— 那些未敢昭示天下的悔恨,终将随墨色渗入画纸深处。
当第一颗星子亮起,赵佶发现自己画在石头上的牧童短笛,不知何时变成了玉玺的形状。他慌忙用松烟墨涂抹,却在石面留下“佶” 字的洇痕 —— 原来有些印记,即便在梦境里,也永远无法擦除。采药人收拾药篓的声响传来,他忽然想起对方竹篓里露出的《农政全书》,页脚处有他批改的 “免赋税” 朱批,却在现实中,被宰相以 “国库不足” 为由驳回。
鹤鸣穿透雾霭的瞬间,赵佶在画境边缘画了扇虚掩的门。门后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一个老人坐在茅屋前,用枯枝在地上画鹤,脚边堆着无数揉皱的圣旨,每道圣旨的落款处,都被改成了“画师赵佶”。墨迹未干,门已开始虚化,唯有老人画的鹤振翅欲飞,翅膀上的羽纹,正是他在《千里江山图》里藏了十年的、属于自己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