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文章你不忍卒读偏偏舍不得不读?陈丹青的《守护与送别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就是!它详尽的记录了木心先生从病起、死亡、殡葬、追思到人去楼空的全过程,并且在这看起来平铺直叙的记录中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般的道出了守护者和送别人的无奈与心酸。
我向来服气陈先生的文笔,读他,不由自主的随他走进了乌镇的晚晴小筑、桐乡人民医院;随他一起“目击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 最最要命的是,眼里分明在读着他的句子,脑子里却常常出现送别父亲的一幕幕,令我时不时掩卷仰面,潸然泪下。
“始于二〇一〇年秋,先生虽无怵目的病象,但已极度苍老,形销骨立。他瘦伶伶盘踞着他的座椅,默然不动,不再如过去那样悉心打理自己;勉力启唇,出声轻哑,唯目光灵动潮润,如孩子般来回仰看我们。” 这里描写的“先生”,像极了我暮年垂老的父亲。爸爸向来干瘦,米寿之年以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我们在家时闻他言语仍有洪钟之声,注视我们的目光也还灵动泛光。妹妹老说他颈项时有疼痛,但每次我回家他却没有给我目睹过一次病相。后来爸爸突然撒手,也像木心一样(木心是因为要去开刀治白内障,检查身体时才发觉脉搏一分钟才二十多跳,立刻诊断出“房室传导阻滞二度1型”),爸爸是做例行体检才住院的,常规心电图检查发现心跳紊乱,高度怀疑主动脉夹层,当天投入抢救就无力回天。所以,读着陈丹青守护木心的最后时光,我一边泪目一边自责,爸爸在最后的时光里把他安静从容的一面留给女儿,我却没有从他不怵目的老态中留意到他病相,总想着来日方长啊,谁知过了那一天就再无来日!
“倘若放弃切割气管,慈悲还是残忍?我不知道。我不是医生,但医生等我决定。” 我感同身受 !我理解被医生盯住眼睛问这个问题时,这个决定有多么难做!都知道,这种手段上去“只是苟延,不是救治”,倘若千钧一发之际,只有你一个人在忙乱纷杂的抢救室门口,出来一个白大褂盯住你的眼睛问,被问的人大多是不能理智的,譬如我!亲人们都在奔来医院的路上,我有什么权利放弃?!
“命运很精致”——木心说。可是活着很精致的老人,类似木心亦或爸爸,最后都倒在一间“满室器械,无能识别,有如陌生的刑具”的抢救室或ICU里。当抢救室大门被拉开一丝缝隙,示意我和妹妹可以进去,我就知道,要和爸爸告别了。“那机器房便是人的终点。精确的科技如今确保人道,使病患成功苟延,苟延给家属看。” 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全然看不见那些陌生的簇新的有现代感的仪器,冲进去只抱住躺在抢救台上的父亲。
细节,细节! “羽化阁”,“德慧堂”,冰柜,焚化炉前的玻璃挡墙和一开一阖的电动炉门,都是一个格式一模一样的!“木心,手插在裤袋里,穿那件灰格子衬衫,一步逸出,随手关拢玻璃门,看向人群,找到我,朝我使眼色……,神色决然而调皮。” 是的,也就在这排玻璃挡墙前,随着电动炉门闭合,我目送爸爸挺直着背影渐行渐远,“消失感于是开始”。 正因为消失感慢慢晕开、弥漫,活着的人追着赶着的想念,所以追思!心痛才刚刚开始。
“乌镇的故园,我们对坐着,先生一支烟,我一支烟,边旁俩小伙子,江南的粉墙、木梁,暗沉沉,日子还会很长。” “先生似乎着即看出我的佯装,随之抱以狡黠的、我所经年熟悉的轻笑,与我对视,在对视的一瞬,交换了彼此的宽谅……” 。“他耳背了,羞惭而无辜地看看我——这是他老迈后新的神情——听我扬声对他叫。” “今人于死者的追念方式,事属进化么?愈是目睹死者的影像,愈是死的确认。” 回忆犹如暗夜中划亮的火柴,只短短一瞬间里束起光明,然后便坠入黑暗,确认了永别。消失感真的弥漫过来,再也听不到那个瘦瘦的老头高声呼唤我乳名了。
有读者留言评论陈丹青的这篇文章:“看这样的文字,既像吸氧,又像声声重锤。” 是的,当陈丹青写道:“我提前目击了我们全体的下场。” 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切如重锤击打胸口。
用木心的语录做本文的结语吧:“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读懂了吗?好好的宽心的博爱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