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一个傍晚,金乌渐渐散去了余晖,光线也跟着渐渐开始昏暗。
说渐渐,其实还是很快的,也就一顿饭的工夫。迈进食堂前地上还能隐约看出些单薄的影子,踏出食堂后地上所呈现的影子就变得很厚重了。像是两个世界,一个微弱的白昼,一个炽烈的黑夜。
炫轮社突然重启了久违的社团活动,连同预告也来得很急。约莫是五点半左右的时候。
学长学姐们在群里问,有没有人想去工美学院,想去的六点在篮球场集合。回应的人接连不断,比平时嚷嚷着要刷街的还多。落七有些惊讶。
去工美学院其实就是去见见其他学校轮滑社团的成员,和他们切磋切磋,讨教讨教。这是希大附近几个学校的轮滑社团从成立之初起,一届一届流传下来的习惯。
这回,是炫轮社第三次去工美学院。决定得急,应该只能见到零度的社员。零度是工美学院轮滑社的社团名,是几个社团中落七唯一记下的。
也有一个零字,夜零的零。那就叫上夜零一起吧。
落七拨通了电话,声线里装得满当当的都是轻快:“我们一会儿去工美,星夜零你去不去?”
工美就是工美学院,是一所艺术专业学院,大家都只称呼它的前两个字。
“去工美?有什么事吗?”夜零没去过工美,只偶尔听落七提起过,不是很熟悉。
“去那边的场地练练,跟其他学校的社团一起,”落七停了几秒,又补上几句,“小语、湛扬他们都去呢,除了学长学姐他们,另外还有一些我不太熟悉的社员们。”
听到湛扬两个字,夜零皱了一下眉,很快,不易察觉。莫名的不悦生长出来,像伤口上结的痂,刺痒密密麻麻:“都去啊。我就不去了,刹车还没完全学会。”
落七丝毫没有觉出夜零的变化,依旧很是雀跃,难得有机会去另一所学校,她很想带着他:“没事没事,我可以带你呀。我们的刹车都是出去玩学会的。湛扬最厉害,一个多月就会了,你肯定比他更厉害。咱们才学了两个礼拜你的T刹就有些成型了,估计再有一个礼拜,你就真的掌握了。去吧去吧!我们一起……”
落七的话还没讲完便被夜零打断了,冷冷地打断了。就像是温水中突然闯进了大堆的冰块,冰凉入骨,透彻心扉:“我还有事,真的不去了。”
闻言,落七好不适应。夜零从没跟她说过这四个字,“我还有事”这四个字,一次都没有说过。一时恍然,她终于察觉到了电波另一头的异常,不安飘散,缕缕似烟:“你……怎么啦?”
“没事。”
“不对,有事,和我说说吧。”
“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烦躁,不想说话不想出门。夜零默念着压下了真正的想法。大概是天黑了人也跟着困了吧。他想快些挂断电话,可又担心落七会多想,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温度,一如既往,“就是有点累,打算早点休息。你快去吧,玩得开心。”
落七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追问肯定是不行了,那会显得很奇怪的。她抓了抓头发打算作罢,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开心不起来了:“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拜拜。”
“嗯,拜拜。”
挂断电话,落七按耐下狂跳不止的心,把手机合上扔回裤子口袋里。然后换上GTR,拉着扶手倒走下楼,去篮球场集合了。
对上自己在意的人,不明白怎么表达很正常吧。突如其来的意乱,突如其来的不安,突如其来的狂躁,像是不知来由走音的琴,怎么弹都不对。
走音了那就调回去啊,想的什么就说出来啊,那可是你在意的人,不直白怎么明白,不明白怎么拒绝,或者接受呢,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呐喊着。
即使直白会换来尴尬。还是勇气不够吧。
到达工美的场地后,所有人绕场跑了几圈,各自找地方摆桩切磋了。
湛扬叫上落七和小语,一起找到块路灯旁的空地练习Combo1。半圆形的场地很大,还有人在玩滑板,互不干扰。场地上其他角落扎堆的热闹似乎和三个安静的人无关,偶尔会有工美的学长过来指点一下。
小语是落七入校前就已经结识的朋友。她的头发比较短,只能扎成一个小发鬏。眉是柳叶眉,眼是卧蚕眼。鼻子高,嘴巴小,腿又长。全名言语,专业新闻,是希大新生论坛里的活跃分子。
她能和落七聊上是因为两个人的头像都是灰原哀,还有就是两人经常在同一篇帖子底下的评论区中出现。后来在社团里相见,落七还发现她是同届社团里平花天赋最高的一位女孩子。要说她有什么不擅长的,就是英语了。
看到湛扬的Combo1,过桩如行云流水般顺利,落七和小语都瞠目结舌。
小语说:“可惜,我Volt转不过来。”
落七说:“可惜,我Sun转不过来。”
两人的叹惋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湛扬的耳朵,他笑了笑,分别让两人练了一回Volt和Sun。
仔细观察完她们磕磕绊绊的动作后,湛扬发现了问题所在:“腰,重点在腰。你们转不过来是因为没有用腰部发力。要转,必须通过扭腰来带动双腿。”
“原来如此。”小语很快掌握了诀窍,扭过几遍后就顺利了起来。校长跑运动员的她,对腰部力量的运用非常熟悉。
倒是落七,一脸困惑,一边把整个身子转来转去一边问:“腰?腰在哪?怎么扭?这样?还是这样?好像都不太对啊……”
看着她极努力却找不着北的样子,小语和湛扬都笑了。两人轮番上阵纠正了半天,落七还是一头雾水。实在不好意思了,她就和两人打了个招呼,自己一个人去边上练习去了。
扭了一会儿,落七依旧毫无头绪,就想改试玛丽转。谁知刚立起来就不小心摔倒了。大概是轮子被地砖的裂缝卡到了。
双手撑地的她没有感到疼痛,觉着不过是同往常一样普通摔了一回,于是麻利地爬起身来想继续,结果一抬手,就发现地上红了。是右手手掌在滴血。一颗颗圆滚滚的血珠不停地沿着掌纹滴落下来,接二连三地嵌进砖块里,赶着趟儿把地面染红了。
向来见到血就想吐的她,这会子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稀奇了。
正巧路过的竹子学姐见状,立马火急火燎地赶去寻找纸巾。小语和湛扬也都第一时间赶来询问情况。然后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至整个场上蹬着平花鞋的人都加进了圈子里。落七有点不习惯变成焦点,往前扬了扬被左手抓住手腕的右手,露出了颇有喜感的傻笑,似乎受伤的人不是她:“没事没事,不疼。”
“都裂开了,流血流成这样了还不疼?万一留疤了怎么办?”小语急了。她很少着急。这一急,把落七温水里的那堆冰块融掉了大半。
往常落七问她,要是天塌下来怎么办。她总一本正经地答,个高的多,不差两个矮的。落七问她,要是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再年轻不能潇洒地玩轮滑了怎么办。她就假装思考一下答,做自己喜欢的。
落七觉得,如果小语能练成半月眼,多打点哈欠,话再少些,就真的可以变成那位目光冷淡的哈欠女了。虽然她自己总说她不可能变成她。也许对小语来说,是真没什么值得着急的事。若是遇上新闻,小语大概率会不一样吧,未来的大记者。
落七松开了两只手,用没伤的那只拍了拍言语的肩头,安慰她说:“不疼不疼,真的不疼。这回,工美的场地上算是留下我的血了,可以证明我来过这儿啦!”
言语闻言,倍感无奈。果然这孩子愣起来没人能比,她也有点不想理她了。想归想,终究是个伤员,放心不下。于是摇摇头,不由分说地挽住了落七。竹子学姐则在另一侧扶着落七,两人一起带她回校。
等言语把落七送到四楼的宿舍门口时,已经九点了,她还是准备下楼去医务室买药,一点迟疑都没有。落七摆摆手让她别着急,而后张口就朝屋里问:“你们谁有酒精、药膏和纱布呀?”
“我有,怎么了?”应声的只有躺在第三张床上的江璃,柔柔的。齐刘海接着小方框眼镜,挡住了半张脸的光,看上去有些暗。比较亮的是奶牛花纹的居家服,想看不到都不可能。
落七迅速扫了一眼,才发现另外两人都不在宿舍。她让言语进屋,言语却摇了摇头,说有药就好。
落七回到屋里,摊开掌心,耸了耸肩,对江璃说:“手摔破了。”此时伤口处的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剩下殷红殷红的痕迹,很是惹眼。
“哎,怎么这么不小心,会留疤的。”看到落七右手根部上大约一厘米长的略深伤口,江璃很是担心。如果是小孩子的话恢复起来比较快,可能还不会留疤。十八岁的人就不好说了,多半是会留下印迹的。
这就是成长的印迹么,代价好像有点大。不过,长大的过程中总要受点伤的,也总会慢慢自愈的。流一点点的血不怕,流很多很多的泪就需要时间这位伟大的治愈师了。
对于自己手上的伤,伤者本人倒是满不在乎:“不碍事不碍事,正好裂在掌纹上,看不出来。”说完,就将右手手背抵在桌面上,左手拿起镊子去瓶里夹酒精棉球,准备给自己处理伤口。江璃把酒精棉球、镊子、药膏、棉签和纱布放到落七桌上时,已经把所有的盖子都打开了。
“哎,还是我来吧,给你清干净一点儿。”落七左手熟练却敷衍的样子落在江璃眼里,看得她一把夺过了酒精棉球,一点一点地清理了起来。她的动作很轻,轻到几乎感觉不出酒精的威力。她一边清一边问,“落七,疼吗?”
“不疼。”
“真不疼?”
“真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
“完了完了,那你肯定摔傻了。对了,落七你左手用起来怎么那么熟练?”
“高中的时候伤到过右手,那时骑自行车从一辆停路边的大卡车旁经过,没注意驾驶室有人,对方开门打到了我的车把手,手腕骨裂了。挎了整整三个月的石膏,后来左手都能答卷了。”
“可怜受伤的总是你啊,孩子。”
“可不是嘛……”
好在伤口里面并没有砂子,两人聊着聊着,不一会儿就处理好了。清洁完,江璃又用棉签沾了些药膏涂在伤口上,再拿过纱布仔细地包扎上。很快,纱布上就出现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整个过程中没有直接触碰到落七的手。
落七看着手上裹得堪比长护腕的纱布,激动相问:“璃璃,你不会学过护理吧?”
“嗯嗯,学过一点。我哥教的。”
“有哥哥就是好,不像我。唉,算了算了,不提了。”
“吱呀”一声,落七的话音刚落,江璃还没来得及接上话,宿舍门就被打开了,两道身影不由分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分别道:“落七你们在干什么呢?”“璃璃你们在干什么呢?”
不待二人答话,个子高些的凌觅便盯着满桌的瓶瓶罐罐以及在它们前面摆着的缠着蝴蝶结的那只手,满脸诧异地问上了:“落七,你的手怎么了?”
一时,跟在凌觅身后的任苒也凑了上来:“对啊,是割破了还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看到她们紧张研究自己手的样子,落七的心蓦地一暖。温水里的冰块,彻底融化了。她笑着戳了戳纱布,解释道:“轮滑时不小心摔伤的,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你呀,就是不注意,成天没个女孩子的样,动不动就受伤。还好不是伤在脸上,不然看你怎么办!”凌觅摸了摸落七的脑袋,用微微成熟的口吻嗔怪道。和她比起来,落七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还需要看着。凌觅盯着落七手上的纱布看了一会儿又说:“这样,明天下午空出来,有事!”
江璃和任苒对视了一眼,有些诧异,而后又都疑惑地看向凌觅。凌觅悄悄地递给她们一个眼神,悄悄指了指落七的手,二人这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落七刚想表示自己可能有训练安排,未卜先知的凌觅便开口阻止了:“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否决!”
见状,落七也只好点头通过了。凌觅是他们的舍长,年龄又稍长,看上去是宿舍四个人中最稳重的一个,她做出的决定基本上都不会改变,有的,是不需要改变。
舍长大概是世界上最小的官了,不计回报的芝麻官,但其中的份量却很重。因为整个宿舍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称呼舍长为老大,沾染上舍长的某些习气。从某些特定的角度看,四个人好像成了一个人。
比如说她们每天都一样的马尾,每天都不带妆容的素颜,一课都不落的劲头,差不多的口味,差不多的衣品……
就差连呼吸的频率也一致了。会一致么,两个人的话还行,四个人的话怕是做不到吧。
等四个人都折腾好钻进被窝,熄灯的时间也快到了。看到其他三个人人手一部手机,落七这才想起了自己躺在外裤口袋里的机子,赶紧起身去找。正巧把它捏在手心里的时候,灯熄灭了。黝黑的宿舍里显露出三道亮光,落七借着它们回到了被窝。
黑暗中,落七发现手机的指示灯一直没有闪烁,刚刚还高涨的心忽地就沉了下去。
这是第一次,她没接到夜零的电话,也是第一次,没收到夜零的QQ消息。
他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了吗?应该不会有事吧?落七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按下了夜零的号码。
本想着接通了好好问一问,顺便把自己摔伤的事也告诉他,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曾想,传入耳边的是不带感情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落七的心更沉了。
静静等了五分钟,她拨出了第二次电话,还是不通。又等了五分钟,再拨,依旧不通。一次一次,落七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有些焦急,也有些生气,还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晚了,夜零在和谁讲电话?不会是女生吧?他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给自己电话了?为什么不在QQ上联系自己了?还是说,他找到喜欢的人了,所以……
疑问接连不断地从脑海中冒出,落七按耐不下也无可奈何,更没意识到自己的念头中有不对劲的地方。不过她的原则是事不过三,所以无论如何,在夜零联系她之前,她都不会再联系他了。为今之计,只有静等。
她时不时地拿起静音的手机,满怀期待电话的到来。继而又满心失望地放下手机,暗暗劝诫自己不要再等。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拿起、放下,落七终究还是扛不住,握着手机睡着了。
只是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她梦到夜零站在自己前面,很近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可只要自己一伸手,他就后退一步;而自己后退一步,他就前进一步。永远和自己隔着一臂的距离,无法靠近,也无法远离。
落七惊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宿舍里漆黑一片,她爬起来就着朦胧的视线去书桌前喝了一杯水,又折回躺下睡了,完全没有发现夹在被窝和床垫之间的手机,它的指示灯正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