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想在老家有栋自己的房子,算命先生说,在父亲五十岁前,母亲无法如愿。直到许多年后,当时不被当真的预言如实显现,那一年父亲正好五十,这似乎印证了母亲口中的“命”,冥冥中已经注定的命,母亲闲时与我说出这份微小过往。
建新房是件大事,若不是二舅,想必父亲依旧难以下定决心。父亲人生中经历过两次事业上的失利,一次是天灾,一次是人祸,这样的背景,在老家建房已是两难。在家事事亲为,没收入,若外出工作又无人可以行事,钱财给人底气,但父亲的这份底气早早被他人骗取,这无奈的人生,甚至让我无法去责怪始作之人。
世人无法抽身作旁观者,人人深陷泥泞,超出自身能力的帮助,终了,大概率自食苦果。父亲一生帮助过许多人,但那些人将父亲看作傻瓜,这是父亲的性格弱点,或是缺陷?我不能这么说,这很难定义出一个标准,你是什么样,他是什么样,没有说法,我只能说,不自爱的举动,大概率会给自身连同身边人带去痛苦,但寻觅到这份意识觉醒,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我很难说清二舅与我家的关系,一直以来,父亲帮了二舅许多,钱财上,情感上,都有付出。二舅,外婆家族的主心骨,母亲敬重的兄长,二舅与我父母之间的联系,无论是在钱财上,还是身份上的人情,都已经算不清道不明,再加上我从小与二舅的交集,两家密麻的蛛丝交错粘合在一起,内心但凡有一丝分割的念头,顷刻便是巨大痛苦。
那一年,二舅决意留在老家谋生,操弄旧业,承包起房屋建设,同时自己还兼顾石匠。二舅想起父亲,劝说父亲下定决心建新房,二舅向父亲提议,日常繁琐事,他可以处理,遇到大的决定,再告知父亲回老家决策。二舅让父亲安心出去工作,只需提供资金,人工安排这边他全全负责,在外,父亲安心工作挣钱,在内,二舅在老家帮工打点,如此,两者就有最大空间的节省。
父亲同意二舅的建议,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心动善意。
当时,家里几乎没有积蓄,满打满算近五万元,加上母亲拿出的私房钱,加起来近八万,中途东拼西借,完工时,总计花费近二十万。父亲做了一辈子好人,在借钱这件事上,人人还算友好相待,父亲好人形象似乎得到了仅有的一点反哺,对此,父亲感到慰藉——他人稍显友善,便满足不已。除去钱财上的拉扯,人情矛盾之间也剧烈无比——父母、二舅、阿爷,三方之间来回牵扯,人与人之间沟通不是件容易事,在此之上若再牵扯到利益、人情,更是难上难。
我理想中的大众人际关系,是可以换位思考,能理解不同个体的局限,有些不好的事发生,这不是人的本意,况且那只是一件小事,大动情绪干戈,并不能够解决问题。那亲密关系呢?在此之上,定是还得更细腻一些,磨合、退让、沟通、改变缺一不可。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父亲和二舅的内在关系有多少似好非好的矛盾或友善,但房子这事,父亲念二舅的好,而二舅也有种还了父亲这么年来人情与债务的意思,在这点上,双方默契十足。
年底,在老家旧房子的位置上,老房子被推倒,连着周围地貌都发生改变。一片宽阔黄泥土上,起了一栋三层简装楼——规矩的外形,淡黄色喷砂外墙,稍显内敛。
老家有了窝,生活似乎有了慢慢好起来的趋势。两年后,家里还清所有外债,我能感受到父母在情绪细节上的变化,这个房子给予了他们莫大的人生意义,人心缺失的空洞,房子能填补上一半。
我见到一些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转换,细节复杂无比,稍有失误,他人便与你冷眼相待,你必须小心翼翼,如走悬丝,我为这种极小中间态的人际关系感到厌倦、疲惫,对此,我不抱有积极的看法,本质上,这是社会问题,是教育,是文化思想的沟壁,个人形态无法匹敌。
过去,母亲说,如果能有一栋自己的房子,那就如何如何,她将房子当成一把能解开诸多痛苦的钥匙,但似乎并不是的,母亲忽略自己曾经说的话和认为的价值,她依旧痛苦,没有因为满足成真而减少些许不安,在我的视角看来,是没有本质变化的,能影响人心的那些依旧躁动着,你觉得你会满足,其实你不会。
若抛开掣肘,我觉着人差异不大,人心反反复复的就那些,有种人差不多就这样的感受,我不知该怎么说服自己,或许这就是答案,也许还不够正确。
父母有他们的变化,世界也有,父母逐渐老了,有些事他们不再顺心,我期望他俩回老家养老,过上安稳生活,可这个点卡在我这,父母剩余心思寄托在我的婚姻上,与建房子的路数雷同,借点钱,准备彩礼,相个亲,成个家。这不是一个错误选项,只是不那么适合我,父母心里也清楚,他们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助,所以他们表露出的态度不会过于强势。我们心照不宣,我没有说破,即便罕见的争吵,都没有赤裸裸的表露过那些,我确信,如果发生了,他们会无比失落,那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有一点比较奇怪,对于一些人而言,只要言语上持有保守,人心便不会轻易绝望。我说出全部的心思后,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在现状变化之前有新的想法,目前,没办法也是一个办法。
与父母相比,阿爷行为上更操心我的人生大事,他年年盼望着,我年年装傻笑脸,用缘分未到的说辞回复阿爷的追问。直到后来,阿爷竟有意将其老伴的孙女与我撮合,大有只要我一点头,就可以是板上钉钉的事态,如果我记得没错,阿爷老伴的孙女才刚成年,我被阿爷迫切的心态给吓到,我断然拒绝这老一派的强势,这绝无可能。我不清楚阿爷最终能做到哪种地步,但我无比坚定,而阿爷只能通过时间才能意识到这点,如果他能进到我心里看看,哪怕只有一眼,他便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最坏便是那些,如果来了,那就来吧。
阿爷的行事让我感到有些无奈,以至于后面一段时间,我不知如何与他沟通,滋生逃避心态,日常给老人家的电话也都少了。
说到阿爷老伴的孙女,阿奶去世后,阿爷找了个老伴,我虽阿奶阿奶的叫着,但真要说有多亲昵,那绝对谈不上。人心里的情感糖块,似乎在孩童时就已经分散大概,我始终爱固定的那些人,很难改变。
早些时候,家里人态度让我无奈,我认为他们不会懂得我的心思,也不认同他们的想法,后来,我觉得他们虽然不懂,但我理解,再后来,其实是我原先不懂,我认同所有人。当然,外在似乎没啥变化,我依旧我行我素,没有大众人情味,长久对峙下来,我已逐渐平和,唯一波动的是亲人的期许——父母、阿爷、外婆,除此之外,我没有牵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