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仁法

【一】

仁法年轻时相貌伟岸,膂力过人,虽算不上什么乱世英雄,没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伟业,却也曾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有着惊心动魄的不凡经历。就先说说当年令章村人对他感恩戴德的那件事吧。

那年章村与相邻的范村为祖坟的事起纠纷,双方互不相让,卖田卖地打了好几年官司,唯饱了贪官污吏的私囊,没分出输赢胜负。后来章村一个老秀才想出了个招,叫七八个壮汉后半夜去偷范家宗祠门前的两只大石狮,可是大石狮太重了,眼看天快亮了,这些人才气喘嘘嘘地弄回了一只。正在大家焦急万分之时,仁法迷糊着眼来了,老秀才忙叫他去帮忙,他二话没说,就赶到范村宗祠门前,推开众人,一猫腰,抱起石狮往板车上一放,一个人就拉了回来。

清晨时,范村的两只大石狮就跪在了章姓宗祠的门前。趁范村人为两只大石狮不翼而飞人心惶惶之际,章村人就到处宣扬,说范姓人做了亏心事,对不住章村人,祖宗显灵叫双狮来“认罪”了,唬得范村人慌忙来章村讲和,在章村宗祠门前烧了几天高香,叫十多个后生仔车啊马啊搬弄了大半日,才把石狮重新抬了回去。自然这场官司以章村得胜收场。事后,也有人将实情透露了出去,但知道章村有仁法这样的大力金刚在,动起武来也讨不了便宜,范村人虽然心里愤愤不平,却不敢来旧事重提。

尽管仁法满身力气,在那乱世却难求温饱。他二十岁那年,他娘过了世,为操办丧事,他把家中仅有的几亩菜园地给贱卖了,从此家徒四壁。日本鬼子打来后,仁法孤身一人,又无财无势,被抽了壮丁,然而他受不了部队里那些长官的作风,寻机跑了回来。当时,许多流氓地痞以抗日为名拉起了队伍,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仁法会些拳脚,更以力大闻名,又当过兵摸过枪,很多帮派山头都想拉他入伙,但他都没答应。后来他一回生二回熟,竟干起了玩命的行当——卖壮丁。

那时抽壮丁,有钱有势的人家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但那有些钱却没多大势力的人家却照旧逃避不了被抽壮丁的命运,他们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送命,便买通人叫别人去冒名代替,而有些穷人家孩子日子过不下去,宁愿冒死去当兵,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卖壮丁”,当时还出现了专门从事“卖壮丁”的人,他们替人当兵,又尽快寻机逃回,找另一个主顾再“卖”,再卖再逃,再逃再卖,从中得到一些少得可怜的“卖命钱”以养家糊口。

“卖壮丁”自然为当局所禁,当逃兵更是死罪,抓住多半就地处决,不少人真的为此卖掉了自己性命,但仁法做了这“生意”六七回,凭拳脚,凭运道,居然回回有惊无险,平安无事。有人说,这可能是因仁法不光给富人当壮丁,也曾仗义免费为一穷小子替过身:那人父母都卧病在床,弟妹年幼,如果被抽了壮丁,全家就完了。也许是这德行得到现世的善报,他最后一次逃回时拣了几条枪卖了不少钱,还娶了个像模像样的年轻媳妇——一个卖身葬父的逃难女。

仁法娶了女人,两口子虽谈不上什么地造天设,但也相亲相爱,生活和和美美的,一年后,他们又得了个千金,极是惹人爱,不久又赶上解放,分了田地,日子眼看是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

【二】

老人们总爱在茶余饭后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文不能耍笔头,高中、大学毕业,春联写得歪歪扭扭,不敢贴上门;武不会弄枪棒,一担谷挑进家,一里地要歇上三五歇;除了开上轻骑带个姑娘进城兜风,只会扭啊跳啊疯啊,自然临了他们必要搬出他们那个时代的骄傲——仁法,而每每这时,年轻人便要大笑了,油腔滑调地扯起仁法童年的呆傻来。

其实仁法的家境极好,在村中是数一数二的,父亲唯有他一个孩子,又是中年得子,爱如至宝。当仁法六七岁时,父亲就专门为他请了个老先生教他“之乎者也”,满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捞个一官半职,光耀门庭。可仁法生性好玩,成天只知爬高爬低,东游西荡,一坐到书桌前就打瞌睡,一年半载下来,真的斗大的字还没识一箩。

有天仁法见邻居一个老妈子坐在门槛上梳头,不时从发中寻出什么东西,放进嘴里一咬,“啪”地一声脆响,再“呸”地一下吐出老远,觉得有趣极了,赶紧凑上前去:“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好玩?”

“在头上痒痒的,可舒服了。”老妈子一边继续扪虱,一边逗他。

仁法歪起小脑袋:“那你为什么把它们弄死呢?”

“唉,”老妈子说,“我的头上太多了。”

仁法搔搔自己油光光的头:“我头上怎么没有?”

老妈子笑了:“你头上长不出!”

仁法呆呆地看了好一会,突然掏出一个铜板:“你卖我几只吧?”

“哈哈,”老妈子乐了,摇摇头,“不,不卖!”

“卖我几只吧!卖我几只吧!”仁法差点跪地哀求了。

“好吧!”老妈子装出无奈的样子点点头。

“一个铜板两只?”

“行。”

“三只?”    “三只就三只。”

老妈子果然捉了三只大虱给他,他乐不可支地把它们全放进了自己的头发,最后他又跟老妈子商量:“再搭我一只小的吧?”

“再给你一只大的吧。”

这番讨价还价的情形恰巧被教书的老秀才看了个正着,他大叹着“孺子不可教也”不辞而去。

有人为此说仁法傻,其实这也不能怪仁法,养尊处优的他自然不知“虱”为何物。不过,仁法也有鬼机灵的时候,比如有次他捧了碗饭在外吃,一边吃一边还和人追打嬉闹,不小心把碗给摔破了,他索性把筷子也扔了,跑进家门诈他爹娘,他爹娘还真以为自己老糊涂了,忘记叫宝贝儿子吃饭了呢。

然而这傻也罢,灵也好,到后来都成了他是一个败家子的先兆。仁法十六岁那年,父亲为了庆贺他的成人,特意请了三个戏班子在章村宗祠门前的大晒场上,热热闹闹地做了一个月的戏。最后那晚,自然分外隆重,各个戏班都拿出了压台戏,四邻八村凡走得动的都赶来了。人多事杂,不知怎么柴房失了火,万贯家财不是付之一炬,就是被人趁乱抢走。他父亲急得当场吐血,不久就一命归西,抛下仁法娘儿俩。仁法娘小户人家出身,娘家无财无势,难帮孤儿寡母,他父亲放出去的钱本息难以收回不说,连租出去的田地也大都被人家侵吞了。最后,母子俩只能靠屋后的几亩园地种菜卖来度日。

    虽然这场意外的大火与仁法并无直接干系,但其成人庆典时搞得倾家荡产,除了认定他是败家子外,人们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三】

土改工作组的组长是个麻子,姓张,单名一个林字。那天傍晚,仁法歇了活,想着老婆做好的热饭和可爱的女儿,回家路上优哉游哉,开心地哼着小曲,他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吃不到妻子已经给他做好的热饭,因为张林带人把他截在了村口,捆了押往乡里。

“你们为什么抓我?”仁法挣扎着问。

“嘿嘿,”张林冷笑两声,“你是土匪!”

“你胡说!”仁法急了,土匪是要被枪毙的,“你有什么证据?”

张林沉下脸:“就算你不是土匪,但你也不是好人。我问你,你父亲是个大地主不假吧?你不是当过国民党的兵吗?谁知你有没有打过共产党和人民军队?有没有欺压过平民百姓呢?再说你带回来的枪是不是卖给土匪的?土匪杀人越货,你难道没罪吗?”

要说自己的父亲是地主仁法也承认,可解放前十多年,他家已一贫如洗,虽然他不大认字,也知道按政策他也应该划为贫农;当过兵也是事实,但他从没上过战场,每回都是在路上当逃兵的;他靠这般卖命过活,也是旧社会所逼;只是这卖枪……说真的,当时仁法只知道枪可以卖钱,顺手牵羊拣回来卖了,压根儿没想到过这一层。仁法低头认了罪。

张林他们把仁法送到乡里,乡里又把他送到了县里,县里把他送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大山沟里,没让他和妻女道声别。女人也一直没来看他,他写了许多信,都是有去无回。两年过去,他实在忍不住想念妻子和女儿,在一个黑夜逃了出来,可是他在那陌生的山林中转了三天没转出去,又被抓了回去。五年的刑期因这次无功的越狱而增加了一倍。仁法懊悔不已,从此循规蹈矩,老实改造,把想家的痛深埋在心底,终于他的良好表现得到了减刑,使他提早两年出了狱。

出狱后的仁法辗转到家时惊呆了,女人早已不是他的了,张林张麻子在他被抓走的那个晚上就爬上了他家那张老雕花床。更让仁法伤心的是他那九岁的女儿面黄肌瘦,还没姓张的和他女人生的六岁儿子高。愤怒的仁法一拳把张林砸倒在地,张林半天挣不起来,只拿话压他:“你竟敢殴打革命干部?你还想坐牢啊,还没坐够啊?”

“呸!”仁法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夺人妻女,还算什么干部?”

“哪个是你妻子,你们是买卖婚姻,不合法的,我们是自由恋爱,我们依法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我们才是合法夫妻,你知道吗?”

张林爬起来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纸向仁法扬了扬:“你有证书吗?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再说她也愿意跟我过!”

仁法充满期待地望着一直冷眼旁观他们争斗的女人,然而她不言不语,刚才这一切好像都跟她无关。八年过去了,这个女人却没有一丝老去,因为穿得更好,显得更俏了。在仁法的一再逼视之下,女人令他绝望地点了点头。

仁法冲向女人,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女人哀叫一声,瘫倒在地,不哭也不骂,唯将泪眼望着他,仁法从女人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深深的歉疚,突感到一阵酸痛:你跟别人过也可以,可也别亏了女儿,她毕竟也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不能太绝情啊!

要是坐牢前,仁法也许会把这对狗男女给宰了,但而今,八年的监禁生活已消尽了他的青春血气,他不愿再回到那遥远的山沟,像野兽一样被人圈养着,更重要的他不愿再让自己的女儿受苦了。最后两个男人达成协议:女人归张林,但仁法也住在家中,一锅吃,因为房子是仁法的。

【四】

山村里并没人对这个家庭大惊小怪,典妻、并家这类事在旧社会本司空见惯,更何况仁法的对头张林,此时已升任公社副书记了。当年的事,旁观者清,村里的人都明白,张林看上了仁法的女人,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势,找个碴儿把仁法弄进牢里。可谁又敢多说什么呢?其实不用人说,仁法自己心里也明白,但女人无情无义了,他还能怎样。他醉了几回酒,仿佛就忘尽了伤痛,常守着有些不敢认他的女儿,享他自认为的天伦之乐。

有天,张林上县里开会,晚上不回来。这一晚的饭菜女人似乎做得特别丰盛,然而仁法依然没胃口,匆匆扒完饭就要往自己的房中去,女人叫住了他。女人一边煮茶一边收拾碗筷,仁法看着看着就热泪纵横了,等不得女人煮开茶他就想逃开。以前这个家属于他时,这会儿是他最感甜蜜温馨的时光,在他失去自由的那漫长岁月里,他做的梦都是这情景:女人利索地围着灶台忙,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在灯下逗着咿哑学语的女儿,有时拉些普通的家常,有时把床头的悄悄话先支出来,然后哄睡了女儿,快乐得像水和泥将彼此融化在一起……而今,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对着同样的人,他只有一阵一阵的痛。

茶煮开了,女人给他倒了一碗,坐在一旁纳起了鞋底。仁法忍不住去看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但她的身材还是苗条得像个姑娘。他在牢里,八年就像几十年,他熬成了一个老头,而她在家里,好像只过几天,她的脸红润得像朵牡丹,丝毫看不出时光在上面流淌过去的痕迹,她的皮肤比以前更光洁细嫩,而且她不再像当初那样清瘦单薄,显得更丰满诱人。这些都是张林给她的,难怪她会忘了他。为此他觉得自己在牢里对她的那份思恋是多么不值,他恨张林的卑鄙无耻,也恨女人的寡情薄义,更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仁法把茶当酒,一碗又一碗,把女人刚煮的茶喝了个罄尽,女人吃惊地望着他,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里,换了件短袖浅色碎花衬衫,一条黑裙,把全身的线条勾勒得动人无比。她径直走过来,把仁法的头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仁法感到一片空白,继而这些年来只有梦境中回味的奇妙体验上来,正在他有些不能自己时,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他的头发上。他仰起头,心里突然就涌起一阵心酸的甜蜜,他想不到女人还会为他流泪。

女人柔柔地说:“虽然我和张林领了证,但我的身子你永远有份!”

仁法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 “你真的还愿意跟我,就跟张麻子离婚,我问过村校的王老师了,只要你跟他离婚,再跟我结婚,我们就合法了。”

她的嘴在他的脸上疯了似地印了一阵:“儿子怎么办?……何必呢,张林老开会的,只要他不在家,我就是你的。”

仁法一把推开了女人,掼了门出去了。

第二天,仁法带着女儿从这个令他鄙夷的家中搬了出去,住到村东头的一个破庙里。据说,这个庙是仁法爷爷捐助建造的,他的功德竟然以这种方式荫及了他的子孙,要是他知道了不知该作何感想。也许是因为这,也许是同情,仁法住在那,谁也没闲话。

【五】

自从搬到破庙,人们看到仁法快活了起来。每天清晨,他带女儿到小溪里捞鱼,吃不完就卖一些,给女儿买糖果,买花衣裳,穿了花衣裳的女儿比她娘还俊。只要她影在眼前,声及耳畔,仁法感到自己的生活比谁都幸福。

那年,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大家都砸了锅,大炼钢铁,炼红了心,饿亏了肚皮。仁法的女儿本来体质就弱,这会儿就病倒了,一夜女儿发高烧,仁法给煎了些草药给她喝。第二天五更里仁法和大家一起被叫到沙滩上洗铁砂炼钢。等太阳老高,仁法回家吃早饭时,却发现女儿的头俯在门前的小水沟里,早没了气:她是渴了爬出来喝水,还是饿了去捉有美丽斑纹的小鱼,只有天知地知。

仁法痴痴地抱着女儿,几天不吃不喝,不睡不动。他终觉得女儿是被人害死的,但他又不知那人是谁?是张林,还是那女人,是今天叫他去洗铁砂的队长,还是他自己,都是也都不是。女人来看女儿,望见仁法可怖的脸,终不敢见庙门去大哭。有些人想进去劝慰他,但都被仁法骂了出来。人们都说他疯了。

第四天早晨,仁法突然失踪了,村里派人四野里找,直快到天黑,人们才在木瓜山的高岩下找到一座小小的新坟,坟边僵卧着仁法高大的身躯。

仁法被人抬回家,好像尊佛像,整日不声不响木呆着。队长每天清早都要去拍他的门,生怕他半夜死去。拍了一阵门,听得里面吱吱嘎嘎一阵床板响,才放心地离去。张林怕仁法发起疯来找他的麻烦,一家子都住到镇里去了。

一个多月后,仁法终于还是走出门来了,其时他不过四十来岁,按说该是个沉勇有力的壮汉,然而历遭劫难的他满脸皱得像老树皮,背驼得像张弓,发白得像霜雪,老弱得像棵被蛀空的老树,随时会被风吹倒似的。

瞧他萎靡不振,队长可怜他,不让他干重活,叫他去放队里的几条大水牛。于是每天他把牛赶到木瓜山下,任牛在山坡上吃草,自己则坐在女儿的坟边,看天上云卷云舒,或者干脆躺在草地上,做上个美梦。女儿总是会在梦中雀跃着扑向他,醒来时许多山雀或百灵在枝头唱歌,他就跟它们说话,他以为其中肯定有一只是他女儿变的。

女儿坟上的草特青特嫩,还有极小的野花在时常开放。有一回一只大水牛偷偷跑过来想吃坟上水灵鲜嫩的青草,被仁法狠狠地抽了一鞭,一条血印子从脊背直到大腿,疼得它跑出了三五里还不敢歇脚。

这事叫几个妒忌仁法活儿轻松的人抓了把柄,说仁法毒打集体的牲口,就是仇恨社会主义,并把他扭到公社,要再送他去劳动改造。他以前的女人知道后,求张林放他一马,张林也大发慈悲,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并让他继续放队里的牛。

仁法朝出晚归,依然去木瓜山下那片宁静的山坡地上放牛,同时也放牧他自己。农忙时,牛要耕地,吃的是青稻草,不用他赶出去放,但仁法每天仍要去那转悠一番,在女儿坟前坐坐,跟女儿说说话。

当我记事起,仁法就是佝偻着身子的老头,根本无法想象当初他是个身高马大、力能扛鼎、为村中解过危难的人。在我们的眼里仁法是个慈善的老爷爷,老光着脊背,似乎到深秋还如此,由于风吹日晒,他的脊背黑亮黑亮的,就像七月半吃的糖饧皮,雨落到他背上,马上就骨碌碌滑落,仿佛上面涂了油一般光润。

仁法很喜欢我们这些孩子,常常会带一些山楂、柿子等野果给我们吃。他在大人面前总是沉默寡言,可对我们就会问长问短,说个不停,非常亲热。他对我的邻居小婷尤其好,说她像他女儿一样俊,每回最红最大的野果都非她莫属,羡慕得我们要死。有时他还会给女孩子们带回好看的野花,让她戴在发间,姿容倍添,一路飘香。

我们有时成群结队到木瓜山上,那片山坡上有拔不完的青草,还有仁法爷爷说不完的神话故事。我们最初并不知道那个小土堆便是他女儿的坟,几个顽皮的男孩还想在那挖地道,后来看到那前面有时有香头,还有野花野果供在那儿,我们才明白了一切。

【六】

过了些年,那个和仁法做了几年却和人家做了几十年夫妻的女人病死了,也葬在了木瓜山,据说这是她自己的遗嘱,正和女儿的坟面对着面,大概是她认为自己生前对不住女儿,死后来陪伴她赎罪。仁法也被叫去掘墓,他看着她的棺木缓缓落进了那个土坑,然后和大家一锹土一锹土将她埋了。他的泪和着汗落进土里,心里却感到莫名快慰,仿佛那女人重又回到了他怀里,因此他干得特卖力。

于是人们发现仁法突然又快乐了起来,虽然他还是不爱说话,但他赶着牛进山或回家时,常用沙哑的声音唱着鲜为人知的山歌;至于漫山遍野他放开喉咙“嘿瘟牛”之类的吆喝,则连在家门口纺麻线的老婆婆也能听清。

仁法在木瓜山搭了个草棚,木瓜山是他的家,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女儿,恍惚间妻便依在了他的怀里,女儿围着他们欢跳。把熟的牛很听话,从不会擅自转出山沟去,也从不会来打扰他的美梦。

然而好景不长,那年村里买了辆拖拉机,一条铁牛顶十条大水牛,队里的水牛就成了多余,都被卖给了食品公司,仁法也从此失了业。不过,他并没有气馁,他很快有了名正言顺进木瓜山的理由,幻想中的幸福似乎给了他第二次青春,每天他背着小篓子,拿了小锄,攀上木瓜山的悬崖峭壁去采药,他把草药晒干收藏好,谁急用都可向他拿,偶尔也拿些到收购站去卖。几年下来,他无师自通,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土郎中。

木瓜山那个草棚没有床,但有块平整的大石头,可供避风遮雨,歇脚步纳凉。在那里,仁法总能感到家的气氛,家的甜蜜和温馨,有时他会干脆在那里过夜。

木瓜山有块圆圆的高岩,形似木瓜,山就因此得名。奇的是山顶还口石井,泉水清冽,冬暖夏凉,终年不枯。上头奇花异草多,每年仁法都要攀上去几趟。有一回,邻居发现仁法好些天没有回家,便告诉了村长,村长叫人去寻找,在木瓜山高岩下发现了摔断腿的仁法。已在县里当了副县长的张林知道了,就要村里把仁法送到县医院去治,以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当村长把决定告诉仁法时,仁法的脸恐怖地抽搐不停,就像当年被判了刑时那样,他的嘴颤抖着,想说些什么,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别激动,你算真正享上社会主义的福了。”说完就转身走了,家里正三缺一呢。

第二天,联系好的救护车开到了仁法的住处,人们去抬仁法时,却发现床上是空的。没有人说什么,人们自然涌向木瓜山。进山的路上渐渐有了两条血迹,越来越清晰。最后人们在那个草棚里找到了仁法:他的双膝早已磨烂,侧身躺着,双臂像搂抱着什么,他的脸上还露着满足的笑容。他的旁边有一些奇怪的草根,随救护车来的医生说这是有剧毒的草药。

村里人扒掉了那个草棚,就把仁法葬在了那里。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女人、女儿和他的坟竟鼎立相对。

据说,从此张林再没到木瓜山祭过女人。


                    本文作于199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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