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小城的深秋,雨总是不期而至。老林关了诊所的门,像往常一样抄近路回家。这条小路两边是老居民楼,路灯昏黄,雨丝在光线下织成细密的网。他紧了紧衣领,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忽然,路旁居民楼的单元门洞下,一个蜷缩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件普通的灰色卫衣,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他紧抱着膝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压抑着哭泣。
老林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退休前他是市公安局刑侦口的老法医,见了太多悲欢离合、生死无常,心肠早就被岁月磨得有些硬了。可看着这年轻人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冻得发青的嘴唇,又是在自家诊所附近的老社区,老头心里那点恻隐还是动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尽量让声音温和些:“小伙子,怎么了?下这么大雨,坐这儿多冷啊?家是附近的不?”
年轻人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但写满惊恐的脸。他的眼神慌乱地扫视着老林,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雨水混着泪水在他脸上纵横。
老林更觉得奇怪了:“病了?遇上难事了?跟家里吵架了?”作为前法医,他习惯性地观察着对方——除了冻得厉害,倒不像是生了重病的样子。
年轻人拼命摇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我看见…有人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他仿佛耗尽了力气,又猛地低下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老林心里咯噔一下,退休几年,这种词还是能瞬间点燃他骨子里的职业本能。“死了?在哪儿?说清楚点!”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吻,那是多年职业形成的习惯。
“就…就那栋楼…”年轻人瑟缩着,手指颤抖地指向小路尽头一栋稍显破旧的红砖楼,“4单元…302…”
老林眯起眼睛看向那栋楼。那是这片有名的出租户聚集楼,人员复杂。
“你看见的?死的是谁?怎么死的?”老林追问,同时掏出手机,准备拨号。无论真假,人命关天的事,得找还在岗的老同事。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年轻人语无伦次,“我…我就是收废品的,有时候来这片…今天下午去那栋楼收纸箱…302的门开着一条缝…我…我看见客厅地上躺着个人…地上有血…红的…”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骇人的场景。
“你进去了?”老林紧盯着他。
“没!绝对没有!”年轻人用力摆手,脸上血色尽失,“我吓坏了…东西都没敢拿…就跑了…跑下楼…就下雨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我…我害怕…会不会有人看到我了?我会不会被当成…凶手?”他的恐惧此刻溢于言表。
老林快速思考着:如果是凶杀案,这个第一目击者的惊慌失措是合理的。他立刻拨通了老搭档、现分局副局长李强的电话,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地点和情况,并要求带可靠的勘查人员,并强调这里有个现场目击者需要保护。挂了电话,他看向年轻人:“别怕,我报过警了。警察很快就到。你跟我来。”他把年轻人带到不远处自家诊所门口的小雨棚下避雨,递给他一张干毛巾。
不到二十分钟,警笛声由远及近,警灯的红蓝光刺破了雨夜的昏暗。李强带着技术中队和几个刑警迅速赶到。看到老林,李强点了点头:“老哥,麻烦你了。”
老林简单介绍了一下年轻人的情况。警察们立刻行动起来,封锁现场,进入4单元302室。
老林和那年轻人作为重要关系人,暂时留在外面。雨还在下,寒气顺着裤腿往上爬。老林看着年轻人紧裹着毛巾、依旧瑟瑟发抖的样子,低声问:“小伙子,你叫什么?今天下午具体几点钟看到的?”
“我叫王海,下午…大概…三点多吧。”王海的声音低沉下来,似乎经过警察到来的“冲击”,他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门开着一条缝?大概开多大?你当时在门外叫过人吗?屋里还有没有别人?或者奇怪的声音?”老林继续问着细节。
王海努力回忆着:“缝…大概这么大吧。”他用手指比划了约十厘米的宽度,“我本来是去敲门的,门自己就开了点…里面很安静…我就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就看到…那个人躺在地上…背对着门口…穿着红色的毛衣…女的…头发很黑…地上…头旁边的地板上…好大一片暗红色…我吓得魂都没了,哪敢出声…直接就跑了…”他的描述在重复中显得更加细节化。
老林默不作声。三点多…如果是被害时间,还不到两小时。现场气味、血迹形态等等,应该会留下足够的信息。他相信同事们的专业能力。
大约一个小时后,李强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把老林拉到一边:“老林,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屋里确实死了一个女的,后脑有钝器击打伤,地上也确有血迹,初步判断是被害。死亡时间技术中队初步判断在下午1点到3点之间。但是…”李强顿了一下,“门锁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另外,法医在初步检查时发现,死者嘴里有一股杏仁味…很奇怪。最要命的是…”
“什么?”老林追问。
“我们在屋里找到一把沾血的羊角锤,就在尸体旁边不远。初步看是凶器。凶器上只提取得一枚非常模糊的潜血指纹,价值不大。另外,”李强压低了声音,“死者屋里的现金、一部不算新的手机和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现场有翻动痕迹。像是入室抢劫杀人。”
老林皱眉:“入室抢劫?门锁完好?那凶手是怎么进去的?熟人?被害人给他开的门?”
“有可能。”李强点头,“最关键的,我们查了进出单元门的监控录像(楼下那个是好的)。从中午12点到下午4点我们赶到,进出4单元的人不多。比较清晰、时间点又符合的,只有…”
“谁?”老林的心沉了一下。
“只有这个王海。”李强朝诊所雨棚下那个瘦弱的身影努了努嘴,“下午3点02分,他进了4单元。3点06分,他几乎是跑着出来的。这个时间点,和他说看到尸体的时间对得上。而且他出来后根本没离开这片,只是在附近徘徊转圈,直到遇见了你。”李强的眼神变得锐利,“他说他是收废品的,可今天下午他根本没带任何收废品的东西。我们查了他的工具三轮车,就停在两条街外。”
老林沉默不语。李强的意思很明显:王海有重大作案嫌疑。他所谓目睹现场、惊慌失措,甚至特意跑到自家诊所附近徘徊,最后主动向一位退休法医“坦白”,是否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目击者?一个笨拙的自首?因为恐惧、内疚或者别的什么?
“他提到门开着一条缝?看到红色毛衣?女人?后脑有伤?”老林回忆着王海的描述。
“基本吻合现场。”李强承认,“但那也有可能是他作案后离开前特意留下的‘印象’。” 他拍了拍老林的肩膀,“老哥,谢了。这个王海,我们得带回去好好问问了。”
看着王海被两个警察带走,他依旧低着头,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没有任何反抗。老林站在雨棚下,望着警车远去的红蓝灯光,心里却像这被雨水浸透的街道一样,有些泥泞不清。
所有指向王海的证据都很“硬”:他出现在案发楼层的准确时间、他的慌乱行为、缺失的作案工具(他那辆放工具的三轮车里没有锤子,但也可能被丢弃了)、他作为外来者出现在陌生人楼层的理由(收废品却两手空空),以及可能的盗窃动机(死者丢失的财物)。
但总有哪里不对。是那个“门缝”?如果是他作案后出来,他描述门开缝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明自己并非强行闯入,是“意外”看到?这太刻意了。还有他的恐惧…演技能到这种程度吗?老林法医见过太多凶手和目击者,王海的恐惧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慌失措感。
老林回到家,脑子里还在过细节。雨停了,窗外更显静谧。他拿出笔记本,画着草图:单元门、楼道、302门口。想象着王海的行动轨迹:3:02进入…3:06跑出…4分钟。如果他作案,这点时间够干什么?杀人(钝器击打致死,通常需要不止一下)、翻找财物、最后从容(或慌张)离开?时间相当紧张。
电话响了,是李强。 “老林,”李强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有突破。痕检在死者的梳妆台上发现了一个非常细微的半枚指印,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王海!而且是在化妆品盒子的内侧边缘,位置很隐蔽,像是不小心蹭的。还有,”他停顿了一下,“死者的手机定位找到了!就在那栋楼的另一个出租屋,404!机主是个女的,叫孙梅,本地人,跟死者是同一层的租客,也是房东!” “什么?”老林猛地坐直身体。 “我们刚控制了孙梅。她起初矢口否认,但看见定位证据和痕检的指纹比对结果(初步认定匹配度高),扛不住审,都撂了!”
真相来得迅速而冰冷。
孙梅,死者黄某的房东,同时也是邻居。矛盾很老套:房租纠纷。黄某拖欠了几个月房租,还总在楼道里指桑骂槐。孙梅怀恨在心。她计划着栽赃嫁祸。她知道每天下午三点左右,收废品的王海会来这片区域。这是个绝佳的不在场证人制造对象。
今天下午两点左右,孙梅准备好一切。她自己有一把备用钥匙。她等黄某出门买东西(根据监控证实),立刻用钥匙进入302室,在黄某水杯里放了氢氰酸(剧毒,有苦杏仁味)。她在王海常停三轮车的附近角落藏了一把带血迹的旧锤子。然后回自己家等待。黄某回来,喝完水很快毒性发作,在客厅倒地痛苦挣扎。孙梅听着动静没了,知道人死了,便用钥匙再次开门进入。她迅速布置现场:制造打斗翻动的假象,拿走了事先准备好的财物(现金、手机、项链),最重要的是——她拿起黄某的钥匙,从门外重新锁好了门,但故意用胶布条卡在门锁和门框之间,制造出门没关严实、留了一条缝的假象。最后,她把拿走的财物中的手机,顺手藏回了自己404的房间。她认为这可以加深“入室抢劫杀人”的印象,并将赃物留在身边更是灯下黑。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自己家,等待着。她知道王海快来了。
果然,三点左右,王海准时出现在楼下。孙梅立刻拨打了黄某留在屋里的另一部手机(她特意没拿走的),铃声响了片刻。在楼下单元门口的王海正准备离开,听到手机响,职业性地想去看看哪家有废品。他循声来到302门口,犹豫着想敲门试试。门果然如她所料,因为那细小的胶布条,轻轻一碰就开了条缝。王海朝内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黄某穿着红毛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后脑磕到地板瓷砖尖锐的角?还是毒发时挣扎自己撞的?毒理和痕检还需要最终确认,但地上的血混合着呕吐物和他杀后脑伤口的少量渗血确实形成了恐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这完美的嫁祸剧本里,唯一的漏洞来自孙梅自己的疏忽:匆忙清理时紧张,在黄某的化妆品盒上留下那枚指印。另一处就是她自作聪明藏匿的被害者手机,其定位直接暴露了她的位置。
老林放下电话,久久无言。那雨中的陌生青年,王海,他那几乎被摧毁的恐惧,原来真的只是源于一次恐怖的、差点让他蒙受不白之冤的“目击”。他的惊慌和迟疑不决,差点害了他,也无意中让孙梅的栽赃几乎成功。孙梅利用了人性的恐惧和陌生人作为替罪羊的便利。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小路上。老林再次路过那条小路。他停下脚步,看着4单元黑洞洞的楼道口,又抬头看了看403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开灯的窗户。
阳光很好,但老林心底那点“人心不过如此”的冷意,却似乎比昨晚的雨更凉了些。他摇摇头,裹紧了衣服,继续往家里走去。那个雨中的陌生小伙子,应该已经被证明清白释放了吧?他能从这个可怕的噩梦里走出来吗?老林不知道。他的经验只告诉他,身体的伤口可以愈合,但人心上的阴影,有时比死亡更顽固。他最后看了一眼302那个窗户,心里剩下的,只有一点庆幸——还好自己当时,多管了那一点“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