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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总觉得她看他的目光是探询式的,或许她对他还抱有那么一点疑惑。当然,这或许正是他自己的疑惑。可就是这么一点心思,却每每促使他更加关心她,努力做到小心翼翼,不犯错误。
“德容大婶又病了,哼哼声老远都能听到,这个老太婆呀,也真够作孽的。”当松鹤居委会的田主任在街道办事处的办公室说这番话时,他就坐在办公桌后面,用自来水笔在白纸上画着。他约莫五十岁光景,一头浓密的黑发,只有两鬓的花白和眼角的鱼尾纹才提醒注视他的人不要把他往四十五岁以下想。他的两道眉毛也很浓,半遮着一对不动声色的眼睛,这对眼睛似乎想说明它的主人是见过世面的、也是颇具包容性的。不过,此时他的目光已被田主任说话时那副装出来的同情模样吸引过去。他知道,田主任是来给他通风报信的,也是来讨好的。
“我早上去看她,她嘴里哼哼着要郭书记去看她哩。”田主任也把目光朝他看过去。
“重吗 ?我是说德容大婶她病得重吗?”郭淮已停止在纸上乱画,他皱着眉头凝视着田主任。
“也看不出重不重,我摸了她的额头,好像是有点发烧,估计感冒受凉的多。我已差人到医院请医生给她输液了。”田主任望着他说,“郭书记,德荣大婶可是要你去看她哩,我把她口信带到。”
“我知道了。”郭淮说。
二十多年了,自从德容大婶的儿子李云飞在对越作战中阵亡,他作为云飞的高中同学兼同年入伍、同年参加对越作战的战友,就一直像她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着她。“云飞比我更优秀,可他死在了越南,而我却活着回来,还娶妻生子,上了函授大学,做上了街道办的书记,我真够幸运的。”每当他在照顾她的漫长岁月里,精神出现懈怠,他就用上面的想法来激励自己继续下去。
郭淮走入那个细长的巷道,在巷道中间的阴影里碰到了天天出来散步的吴百年。吴百年瘦高的个头,高耸的鼻子上架着副眼镜,把本来就深陷的双眼衬托得有些阴鸷,白天看起来他的脸色还算健康,但稀疏的头发又把他的实际年龄夸大了近十岁。他是个资深法官,他夜晚的踽踽独行每每让人对他职业的神圣和他秉性的神秘颇费猜测。他见郭淮匆匆走来,便主动打起招呼:“去看德荣大婶?”
“是啊,听说她病了。”郭淮还是很愿意和吴百年说说话,也许只有他知道吴百年散步时都想了些什么。郭淮一边说,一边递出一支香烟,然后把香烟放回衣袋,因为他自己不抽烟。
吴百年说:“德容大婶平时散步总在这里和我碰面,这两天没见着她,又见你匆匆而来,估计她八成是生病了。”吴百年点着香烟,长嘘口气说:“这么多年了,真亏得你啊。对了,她那女儿,那胖得走不动路的女儿当真就不管她了?”
郭淮笑笑,没答腔。吴百年继续说:“其实她可以起诉她那女儿的,这事我能帮上忙。”
郭淮说:“她倒是提过的,我对她说算了,她也就没坚持。说句实在话,云舒那边经济状况本就不大好,自然是有难处。她自己也说以前太重男轻女,女儿不认娘,也算是报应吧。”
吴百年摇摇头,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噢,你去看她吧,不耽误你。”
“我们找个机会好好聊聊。”这是郭淮的口头禅,每次和吴百年分手都要说这句话。
(二)
对于老寡妇德容大婶的情况,吴百年多少有些耳闻,一则是郭淮的片言只语,一则是左邻右舍那些整天嚼舌根的老年妇女。她四十丧夫,五十丧子,五十五又和女儿反目,景况令人扼腕。她本姓王,名叫小英,但老一辈的邻里都喜欢用她丈夫的名字德容呼她,是以久而久之人们几乎把她自己的姓名给忘了,老的少的,都叫她德容大婶。也只有派出所和居委会那尘封的户籍资料中还毫不含糊地记录着她的姓名和籍贯。她老家河北唐山,解放前嫁给了小码头搬运工李德容。按照吴百年的想法,她的南下没有带来北方人的豪爽,而只带来了那里更甚于江南的重男轻女的古老而顽固的习俗。想想看,也不过为了五千块钱,她便把亲生女儿的名声糟蹋得狗屁不如,这是母亲该有的心肠吗?从小就不喜欢云舒也就罢了,可明摆着嘛,如果云舒不交给公司五千块钱的集资款,不但不能拿到两级浮动工资,年终还要被解除合同。她能指望谁呢?除了母亲。她也知道母亲不舍得花掉云飞阵亡的几万块抚恤金,可她已明确是借,等手头一宽裕就还,可她竟然坚决不肯。这样云舒才从她那个大木箱子里她的破棉袄中拿走了五千元,还留了借条。可她居然骂云舒是小婊子,说她是扫帚星,是她害死了哥哥李云飞,而本来死的应该是她。真够恶毒的。
吴百年感到疑惑的是,重男轻女的家庭习俗其实到处都有,不分南北,作为法官他见得多了,也都一笑置之,但怎么就是对德容大婶的重男轻女耿耿于怀,不能原谅呢?尽管他很同情她,但却不喜欢她,特别是想到她总是在这个细长幽黑的巷道里用她竹拐的“笃、笃”声敲碎他散步时的宁穆心境,便更觉厌烦。不过,郭淮对德容大婶的殷情关怀,吴百年却别有一番见解。他很欣赏郭淮的做法,他认为郭淮这样做一定有他的深邃的意义,而这一意义绝非一般人认为的郭淮心眼好、德容大婶夫福气好那么简单,而且这一意义究竟如何,可能郭淮自己也不清楚。这就像自己天天晚上出来散步一样,说散步为了健身,那都是表层的意义,那最深层的意义却很难捉摸得透。“尽管每一次散步可能经行不同的街巷、遇到不同的路人,看到不同的景象,但出发点必定是归宿点,假使哪天这两个点不再重合,那对于散步者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呢?”吴百年总是思考这个问题,此时,他看着郭淮渐渐模糊的背影,又开始思考了。
郭淮和吴百曾是党校的同学,他们在这条无名巷口那家还算干净的“四海”小酒店对酌过几次。郭淮很喜欢听这个命运多蹇的穷法官那套悲观厌世的高谈阔论,从他嘴里知道叔本华、阿奎纳、尼采,知道孟德斯鸠、霍布斯、哈耶克,还有那些“一切都不由自主的”所谓公正审判活动。
“想想看,一个法官他遵循别人为他立下的条条框框,思维和行动都必须在所谓法律的经纬中左冲右突而不敢丝毫越位,他所下的裁判貌似他自由意志和公正目的的体现,其实那只不过是他向法律和案件事实所做的一种彻头彻尾的被动妥协,在审判活动的全过程里,法官就像一台总出故障的验钞机。”吴百年不无自嘲地这样悲观叙说自己的职业,“我们这些法官,总是自视甚高,以为担当了道义,做成了公平,其实,还不就是想从别人的嘴里和眼里获得一点廉价的赞赏聊以自慰吗?当然,可以的话也可以从手里……”郭淮听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竟自觉得脸上有点热。亏得吴百年说得正起劲,丝毫没有主意到他的些微变化。“至于我们在哪个角落里诅咒别人、诅咒命运的不公,”吴百年继续说,“或是在哪个见不得光亮的地方让自己的灵魂堕落而自暴自弃地流泪,并且瓮声瓮气地念着‘英雄是不改初衷的,甚至他的沉沦,也不过是以蛰求伸的借口’,呵呵,我们究竟心里想着什么,那只有天晓得。”
但每当此时,他就把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从不抱怨什么,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神意的安排。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看着郭淮微笑含蓄的眼睛问他,“神意,就是天意,我信神,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神,那个上帝,他安排了一切,他让一个人饱食终日,却让另一个人只能在垃圾桶里寻觅生活。但一切,我们能感知的一切却是绝对井然有序的。我一向认为,我们能感知的一切包括我们自身,看起来是无缘无故到这个世界来的,但其实那都是上天的安排。也许你会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而不是那样安排,那我只能回答你他高兴。就像我们为什么选择在‘四海’吃饭,而不是‘五湖’吃饭一样。所以,我是信神敬天的。”
郭淮听了,总是嘿嘿一笑,他说,“这和迷信不搭界。”
吴百年说:“想想看,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可以做什么?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而我们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那黑糊糊电影胶片里所预先隐藏的,通过放映机重放一遍而已。”
郭淮记得,他们在市委党校中青班学习结业的那个聚餐晚会上,只喝了一瓶啤酒就摇摇晃晃,从耳根红到眼珠的吴百年大声向同学和老师郎诵诗歌的情景。他记得吴百年反复地清着喉咙,刚准备开口,却又端起茶杯喝了口开水,结果被呛得咳起来,引得哄堂大笑。但笑声还没结束,他就开始了朗诵,他的神态,表示那首诗叙说了一个严肃的话题:
愿我有朝一日,在非常审查结束时,
向点头称许的天使们献上欢乐与赞颂的歌。
愿叩响清越的心槌
无一不击中反应是表示怀疑的或
反应是激烈的柔弦。愿我的珠泪痛流的脸
使我更有光彩;愿晦暗的哭泣
得以辉煌。那时,令人痛苦的夜复一夜你们会
变成我的心爱。愿我别更卑屈地接纳你们——苦无安慰的……
是的,他朗诵结束后,老师和同学都报以了热烈的掌声,但掌声并非是因为他朗诵的诗,而是因为他的朗诵,那多少有点滑稽的表情。没有人知道这首诗,更没有人知道这首诗说了些什么。但郭淮知道一定又是某种悲观倾向的作品,他从吴百年额头的红晕和眼光的闪动中依稀感觉到。
但奇怪的是,他们俩好像都没有被他的悲观论调所左右,他们喝酒、吃菜的神情倒更像善于品味生活的及时行乐者。毕业于人民大学、获得哲学和法学双学位的吴百年是个爽快人,也是个不甘于立足职业混口饭吃的人,郭淮从第一次和他谈话就在心里下了结论。吴百年时常会高谈阔论,特别是三杯下肚后。开始郭淮觉得他是在卖弄,可几次下来,他就不这样认为了。“他有一肚子话没处说。”郭淮想。吴百年不仅爱发表一些不着边际的见解,还喜欢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吴百年的问题通常都难有答案,但就是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却深深吸引着郭淮。而郭淮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吴百年在啃完一只鸡翅,带着饱食的餍足一边揩着嘴上的油腻,一边说出的那句话:“人们经常苦于要隐瞒什么,认为有很多问题是不能公开的,就像一个阴沟里翻船的官员和金盆洗手的妓女在陌生人面前摆出一副单纯、正值、善良的模样。而我则一贯认为,这个世界缺乏的就是可以深深隐瞒的东西。这东西所以值得深深隐瞒,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说出口,没法用言语表达出来。语言缺席的地方只有寂灭死亡。”
“如果我没上过大学一定听不懂他的话的。”郭淮想到吴百年说的那句话时,正好走到德容大婶的门前。他轻轻敲了几下门,由民政部门派来服侍德容大婶的叶阑珊开了门。
(三)
“是小郭来了?”本来似已入睡的德容大婶脸朝着墙问道。
“是我,阿姨。”郭淮轻轻走到她的床边,把装满食品、营养品的塑料袋放在了床头一只大木箱子上。箱子被一只大锁牢牢锁着,这样她的女儿就没法再从箱子里拿走她的儿子用性命换来的钱了。此时,德容大婶已侧身转过脸来看着他。
她的眼光仍然是探询式的,郭淮甚至想回避她的眼神,可事实上,他却把她那双凸筋露骨、并在太阳下熟睡时叮满苍蝇的老手紧紧握在他宽厚温暖的手掌里。他无法回避她探询的眼神,他和云飞同去参军、同赴沙场,可他回来了,云飞却没能回来。他看着她倦怠的眼神,眼光充满了怜悯、同情还有赎罪的柔和光彩。
“阿姨,您好些啦?”郭淮关切地问。
她没有答腔,她的眼神已由探询的倦怠变得迷惘。
“好些了,郭书记。上午给奶奶输了液,现在已经退烧了。”叶阑珊语气有点巴结地说,“医生说她受了点风寒,已经没事了。”
“哦,”郭淮回头看着叶阑珊,微微点了下头,“那就好,那就好。”
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她又是为什么必须到这间充满腐朽、衰败气味的房子里,来陪这位只剩下一口气的非亲非故的老太呢?她的心是那样的年轻,可她美丽、明亮的眼神却要含着讨好的倦怠笑意,她当然也同情、悲悯床上那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但她却是无罪可赎的,因为她本身也是值得同情的。郭淮知道,她这样殷情地迁就这份与她拥有大学文凭的身份很不相符的工作,只是为了能混口饭吃,为了单位日后能为她安排一份体面的工种。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正在上大二的女儿来,过两年,她也要毕业了,要找份体面的工作,要用讨好巴结的口气和表情跟上司说话……他的眼神温暖起来,“我说小叶,你也忙了一天了,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叶阑珊听到他的话,不禁喜上眉梢,连忙说着谢谢,围好花围巾,背着肩挎包,又说了声谢谢,匆匆就走了。
“唉,阿姨,不是我说您,送您到敬老院去多好,那里有专人伺候,又有同伴说说话,我嘛,同样会隔三岔五去看您的。您看,您一个人在这里,虽说派了人照顾您,可毕竟不如那里周全。”
德容大婶叹着气,有气无力地说:“小郭啊,阿姨知道这样给你和民政上添了麻烦,可我只想守着这间屋子啊。你知道的,云飞、云舒都是从这间屋子走出去的。我想我也活不多久了,我先头还跟小叶子讲哩,要她出去玩玩,该做啥做啥,不要老守着我。”
郭淮连忙说:“阿姨,我只是说说,没要您非得搬到敬老院去。”其实,就德容大婶的这个心思,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他重提这个话题毫无意义,但他觉得人生在世,有时必须要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做些毫无意义的事。
屋子里一片静默。似乎两个人都各自在想着心思。其实,郭淮并未想心思,他的目光看着墙上的一张年画,思维却是停滞的,头脑里尽是空白。这些年,他来这屋子里时经常会出现这种空白状态,他知道他必须来这里,但他可以不说什么,可以让头脑处于空白状态。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把眼光往左移动十公分,就能看到云飞参军时那张彩色放大照片,就能让他想很多心思。同样的,这个心思他也已经想过十几年了。那时的云飞才十九岁,浓眉尖脸,显得清瘦,目光却带着稚气的快乐,笑笑地看着所有愿意凝视他的人。那声惊天动地地爆炸,就是那爆炸声使他的稚气的笑脸在郭淮的脑际粉碎,而换来眼前一片火海和浓烟。尽管此时郭淮的脑子一片空白,但那段经历的图画却丝毫不受时间的洗濯而褪色。只要他愿意看那火海和浓烟,那图画便会立即跳出来呈现在他眼前。云飞并非死于敌我交战的战场,被敌人的子弹击穿胸口,他死在自己运送弹药途中的弹药车里。那是一场悲惨的事故,弹药车就在郭淮前面五十米处爆炸,金属碎片击穿了他的车前挡风玻璃,云飞的身体和汽车一样成为山野路边的褐色灰烬。可是军方却隐瞒了真相,作为目击者的郭淮也跟着隐瞒,向云飞的母亲、向所有人隐瞒了真相。他也知道,军方隐瞒真相的目的也谈不上有什么恶意,但这却给他造成一种压力。是的,他说了谎,向德容大婶说了谎,他在欺骗这个孤寡老人,尽管他是爱她的。云飞并非他反复向她叙说的那样,勇敢地从战壕里一跃而起,冲向敌人,被隐藏的枪手击中。不错,云飞一定是勇敢的,但老天没给他表现的机会,他死得不值,死得窝囊而惨烈。爆炸、惊天动地、火光、浓烟、灰烬、谎言……
“小郭,我想请你一件事。”德容大婶打破了静默。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还客气啥啊。”郭淮答道。
她的老眼蒙着一层梦幻般的薄翳,在郭淮看来,那种探询的意味更浓。
“我想去金山寺给菩萨敬个香。”她伸出那只被窝里的手,用鹰爪般的手指轻轻给自己的鼻翼瘙痒。
“什么?去进香?”郭淮站起身走到小餐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他看了看满是水垢的杯口,端起来又重新走回床边,“为什么呢?您可是从不信佛的啊?”
德容大婶咳了两声,叹息道:“是啊,我一生啥也不信,可是……可是,你知道嘛,小郭……最近,我总是……”,说到这里,她突然猛烈地咳起来,喉咙里充满着粘痰上下拉锯式的呼噜声。郭淮赶紧把她扶着坐起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让她把那口浓痰咳到嘴里,然后弯腰端起地上的痰盂,送到她的下巴底下。她艰难地往痰盂里吐着,吐出大口的绿痰,痰丝却一直粘着嘴唇。郭淮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儿,他从卷纸上扯下一块帮她揩干净嘴唇上的痰丝,又端来她的水杯让她喝了几口温水,才勉强压住了咳嗽。
郭淮看着她艰难喘息的样子,听着温水在她喉咙里咕嘟咕嘟的下咽,真不知道她的肠胃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已经被病痛和岁月腐蚀殆尽了。
德容大婶好不容易平息了内腑的泛滥,她试着清了清喉咙,这才继续说:“这些日子,我总是梦到他们,在阴曹地府里,知道吗?”她看着郭淮,似乎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再决定是否继续说。
郭淮没有吱声,但他认真地倾听着,她应该感觉得到,所以她继续说,“我被鬼卒带着走进幽长的走廊,走廊里阴森黑暗,时不时有蓝色的火点闪动,我感觉到走廊很长,长得难以形容,而且很潮湿,就像肮脏的公厕。而就在这走廊里,或者先看到老头子,或者先看到云飞,你知道吗,小郭,云飞满身是血,胸口有个血洞,不停地汩汩往外淌着鲜红的血。他看着我,眼泪汪汪,张大着嘴巴喊妈妈,我也想喊他的名字,可我发不出声来,于是我想冲过去抱住我的儿子,可鬼卒不让。每当此时,我就破口大骂,然后鬼卒就打我,拼命地抽打我,有时用火烧我,有时逼我下油锅,我就拼命地喊叫,直到我骤然醒来。”
郭淮轻轻一笑,说:“嗨,那是做梦嘛,梦里就是乱七八糟的,有时还很恐怖。我有时也做噩梦哩。”
“你知道吗,每当我醒来,瞪着眼睛,感觉到屋子里到处是鬼火在闪灭,他们就躲在哪个墙旮旯里,或是就站在我床面前凝视着我,我恍惚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听到他们轻轻走动时衣袂发出的窸窣声啊。唉,我作了什么孽啊,我一辈子可是没害怕过什么鬼不鬼的,可现在……唉,我总觉得……你知道吗,我想去给菩萨进个香。听说金山寺的菩萨灵着呢。”
郭淮感觉到她是认真地说拜菩萨的事了,他也开始认真地考虑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抓了抓头皮,说:“这样吧,阿姨,你看你现在身子行动不方便,我呢,先去茅山给您请个平安符回来,听说茅山道士的平安符才灵哩。您看怎么样?阿姨。”
“好吧,那就先依你吧。”德容大婶无奈地看看他,似乎是想了想,才慎重答应的。接着,她又自我诅咒起来,“唉,我啊,这一辈子可能是作孽太多了,不光是做噩梦,有时啊,整夜心里难受,不能合眼,这个遭罪啊,真不如早去早了。年轻的时候性子太火,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怕,这不,报应都来了。”
她这么一说,郭淮还真想起她平时经常因为某件小事不高兴时,挥着竹拐骂天骂地骂佛骂神的情景来。不过,那基本是在她相继失去丈夫、女儿、儿子之后的事。生活的不幸使得她本来容易激动的暴躁脾气更加变本加厉,性格也多少有些扭曲,但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也许只有在过年过节时,官员们来看望她、给她带来生活用品和少许的钱币时,她才说几句领导好、政府好之类的好听的话,而更多的,邻居只能听到她破口大骂老天爷没长眼睛、老佛爷没按好心之类的话。
(四)
第三天,郭淮便特意跑到茅山为她请了个平安镇宅符回来,还特地绕到金山寺给她买了个木制的小木鱼。因为他听人说,金山寺出售的小木鱼是经方丈普渡和尚开过光的。他的妻子说,你干脆把女儿小时候玩的那串褐色佛珠一起带给她吧,她反正成天没事,敲敲木鱼,捻捻佛珠,不是挺好吗。于是,郭淮就连同那串褐色佛珠一起带给了德容大婶。郭淮帮她把镇宅平安符贴在大门上,把木鱼放在床头木箱子上,把佛珠挂在她脖子上,笑着说:“阿姨,这下菩萨、神仙都请进了家门,看哪个恶魔还有胆再来打扰您老人家。”德容大婶也咧嘴开心地放声大笑起来。她拿起小木槌在小木鱼上试着敲了几下,竟然发出的“嘟、嘟”声很像寺庙里和尚、尼姑敲出的声音,她又试着捻着佛珠嘴里胡乱念叨着,把眼睛微闭,却也酷似老尼入定。郭淮在一旁看着,会心地笑出声来。
说也奇怪,自从德容大婶操持起她的“佛事”,门上贴了茅山道院的“镇宅平安符”,晚上睡觉还真安稳起来,再也没有鬼卒来带她去走那个长长的阴湿走廊了,自然,她也就看不到地狱中的老伴和浑身是血的云飞了。开始几天她觉得挺好,但时间一长,就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心里空空的。她左思右想,终于意识到是因为很久没做梦了,没有梦也就见不到云飞。她坐在床沿,凝视着云飞的照片,不仅哀叹起来。她可能是很矛盾:她又想经常在梦里见到活着的儿子,又不愿看见他身上的血洞汩汩流血在那个阴湿的长廊里。
到了夜里,她把持着那根竹拐开始散步,竹拐声“嘟、嘟”地敲打着隆冬又干又脆的长巷地面的碎石发出清越的回响。她总是在门前左拐后进入的那条无名巷道内遇到独自散步的法官吴百年。她曾试着和他讨论有关散步的意义问题,当然,她也就她最关心的梦和儿子问题向他讨教过。她问他“地狱真的存在吗?”但她发觉吴百年对她的问题并非很乐意回答。他总是漠不关心地听完她的唠叨,然后说,人都是这样,事与愿违、梦与愿违,他还说:“我总想梦见自己少年时躺在青草地里的情景,可梦到的却总是走路、上班,飞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你看,我也为此犯愁呢。至于地狱吗,估计和我们生活的城市差不多。”说完,他就匆匆而去,把她和她的竹拐丢弃在长长的狭窄巷道的阴暗处。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弹烟灰时飞溅出来的火星,可真想破口大骂他几句。当然,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毕竟七十多岁了,火气退了不少了。
吴百年暂时躲过了她鬼影般的瘦弱身躯和那里面发出的幽微、断续的衰败之声,可到了深夜,他却躲不过她的小屋里发出的木鱼声。那清脆的“嘟、嘟”声穿透了那小屋肮脏破旧的墙体的砖缝,沿着屋檐前那排高挺的水杉冉冉升腾,再伴着寒夜的微风,漫过重重屋脊和楼台的阻隔,悄然飘进他深闭的房间,把本来凝冻清冷的房间里的空气一声声敲碎,使空气变成一粒粒冰霰落在他失眠的眼睛里和他同样缺乏梦境抚慰的干瘪灵魂上。他辗转反侧,也许他想回忆起一次不期而遇却又失之交臂的情感经历,或者是一次有望升迁却终归梦破如泡影的仕途机遇。但那可不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经验。那么,能再来一次?现在?可以吗?终究是要看机缘。机会不来,英雄老去,慷慨生哀,虽神仙也不免。呵呵,无聊,干吗要想这些没有影子的无聊事情?我得收拾精神。收拾精神干吗呢?思考一些更加高尚的问题。那么好吧。什么最玄乎?我一直以为是时间和空间。我们把生活的全部剩烟头一股脑儿地扔在了里头。东方虚空,可思量不?可以;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无尽,可思量不?可以。但时间呢?时间究竟是什么?时间是立体的吗?如果有,我当怎样给它下个定义?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即便我真能给它下个定义,我仍将是个傻瓜。他觉得很累,他能想到的高尚和粗俗的问题都难有答案。他翻了个身,心里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某次公正乏味的“验钞”审判活动后短暂的快乐情绪,但迅即又觉得沮丧,于是,《牧神的午后》第五行开始“莫非我爱上的是个梦?我的疑问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终结于无数细枝,而仍是真的树林,证明孤独的我献给了我自身——”那几句诗,便又像一阵风一样吹进他的脑子里。可接下来那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他还是觉得那太美了。他的大脑此时总是很清醒而又迷幻,他的思维经常同时有好几个念头被莫名地唤起,像电视频幕的“画中画”。可随着那冰霰一样的木鱼声向他洒落,他就像一下子被人从头到脚浇了盆冷水,所有的意念荡然无存,只有那“嘟嘟”声,像追魂鼓点一样拼命往他的脑子里钻。他翻来覆去,想用被子蒙住头,把追魂声遮挡在寒冷的空气里 ,可根本无济于事。他只好无奈地起床,披上那件厚厚的棉衣,趿拉着棉拖鞋,轻轻走到窗前,把窗玻璃推开一尺来宽的缝,把头伸出窗外。可他听到的就只有夜籁的窸窣低语,寒月像一弯锋利的镰刀孤独地悬挂在湛蓝的夜空,把人间沉眠、枯索、萧条的印记冷冰冰而横斜地贴在地面上,是那么的妥帖、安详。这真是天神的杰作啊。吴百年看着,心中漾起一种甜蜜的宽慰,于是他重新回到温暖的被窝里。他睡着了。
尽管德容大婶的木鱼声离郭淮三楼的窗户并不远,但郭淮却只能听到楼上住家空调机的低鸣。他可是几乎没失眠过。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云飞出事后的两个晚上,他曾失眠过,他的眼泪在深夜南国边鄙的重山里静静地流淌。第三天清早,连长告诉他,在即将开始的和敌人的短兵相接的战斗中,谁晚上缺乏睡眠,则敌人的子弹和刺刀就会首先选择谁的脑袋瓜子和胸脯。从此以后,郭淮就不再失眠。如今,他又为德容大婶请了道士的平安符,为德容大婶添置了木鱼、念珠等法器,他正为此而心安理得呢。他睡得很沉、很香甜,也很少做梦,最起码他自己记不起都做过什么梦。偶尔一两回梦到以前和李云飞在一起,但并非是在战场上,画面很平淡,只是醒来的瞬间有些迷惘和伤戚。但他只要一侧身,就重新入睡,并把刚才的梦忘得一干二净。而他的妻子邹彩霞,一个糕点厂的女职工,可是个随顺而明事理的好妻子,她清楚地知道这个身为低级公务员的丈夫的重要性,她很在乎他一年十万元左右的工资奖金,还有逢年过节下属和街道下属企业送来的不可小视的礼金礼品。她知道,正是这个看起来有点傻的丈夫,才让一家有了三居室的新套房,才可以让她骑电动自行车上下班,而且做的是办公室的轻松活儿,才供得起上大学的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因此,她可以说是非常支持丈夫在对待德容大婶问题上的做法,因为她还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当然也有她天性善良的因素在起作用。现在,她把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趁劳累一天的丈夫熟睡的时候,在对家庭的存款和开销进行着精确的计算,她把每一笔进项和出项都仔细记载在一本精美的塑面笔记簿上,包括郭淮这次购买平安符和小木鱼的出项,都清晰地记录下来。是啊,操持一个家可真不容易啊,女儿又打电话回来要钱买书买衣,说是还要捐助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同学。唉,如果没有我谨慎持家,这日子可是不易过好的。她忙完了帐目,这才小心翼翼地躺在丈夫的身边,想着两年后大学毕业的女儿能找个体面的工作,一个月也能有她父亲那么多的进项……她脸上洋溢着满足幸福的微笑。她睡着了。
德容大婶敲了个把钟点的小木鱼,然后就坐在被头上散发着霉变了的呼吸和唾液气味的被窝里,开始捻着那串褐色的佛珠。佛珠一粒一粒从她拇指和无名指之间捻过,她嘴里像煞有介事地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叨念着“老佛爷保佑我不被魔鬼惊吓”、叨念着“老天爷保佑云飞早日托身再生”,她叨念着,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她被自己魔法般的咒语催眠着,渐渐感到疲倦、感到灵魂在萎缩成一个小木鱼、一粒小念珠。在那粒微小、圆润的念珠里,她仿佛看到了老头子和儿子一起吃饭、交谈,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刚刚油漆过的新椅子上,老头子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多茧,胡子拉碴的,他仍旧不停地吸着劣质卷烟,一边吸一边咳,云飞谈着部队里的艰苦生活和今后的打算。这时,老头子会瞪着云飞说一句,年轻人吃点苦是好事。云飞就不再搭话。德容大婶恨不得骂上老头子几句,但她没有骂,因为她的火刚上来,就有一尼姑带她去看地狱变相的经过,她吓得浑身哆嗦,通体流汗,眼睛都不敢睁开。过一会,又有个像古书上说的那种黄巾力士走过来把她带到一边,让她喝葫芦瓢里的液体,并告诉她这是甘露。于是,她感受到一股幸福的甘甜缓缓流入肠胃并迅速流布周身。
窗外的飞霜轻轻落在水杉树杈上,落在窗玻璃上,凝成漂亮的冰凌花,没有一丝声响。她终于睡着了。
(五)
江南一月的天气最是无常,忽然兴起的南风吹了几天,便一下子温暖如春,暖湿气体中的水分在凌晨聚成浓厚的雾气,笼罩了丘陵低洼处即将干涸的河流,只有轻轻溅起的水花声在荒芜中呜咽着;雾气升腾弥漫在缓坡矮岗上的枯树林里,那些枯树枝桠时隐时现,看起来就像是王石谷、恽南田的江南冬景写意横幅;雾气还徘徊在城外平坦黝黑的高速公路上,把那些急于赶路的早行旅人引向死亡。可天气说变就变,一阵凌厉的北风扫过广袤的北方平原,呼啸着掠过奔腾的长江浊流,一下子便吹走了江城的雾气,把树上仅存的枯叶吹落在黄昏凄冷的街道上,让它们打着滚,碎裂在熙来攘往的脚步和车轮下。“每年这个季节可都是阎王收人的时候啊。”郭淮坐在床上对妻子说。他摘下眼睛,放下当天的《大江晚报》,长叹了一声。邹彩霞知道他为何长叹不安,于是她说:“要不你去看看?天气骤冷年轻人都容易生病感冒,何况她一把年纪。”
郭淮默不做声起床,又重新穿好外出的衣服,把棉袄的领子竖起,再把拉链拉到下巴处。临出门,邹彩霞又把自己围的羊毛围巾给他围上,叮嘱道:“记得早点回来。”
郭淮一个人走在那个细长的巷道里,往日此时可能正逢吴百年散步回来,踱着碎步,可今天这巷子一个人影也没有。郭淮感到有点寂寞,他加快了脚步。在他走到德容大婶的门前举手准备敲门时,他听到了门缝里传出的木鱼声。他脸上露出笑容,举起的右手停在空中,过了好一会才重重地敲下去。
“是小郭啊?“德容大婶的声音传出门缝。
“是我,阿姨,冷空气来了,我不放心,特来看看你。”郭淮站在门外大声说。
“哎呀,你看你,这么晚了,外头冷得很吧?我很好,正在敲木鱼呢,你回家歇着吧。”德容大婶说着话,手里的木槌还没停下来。
郭淮想想这么冷,再让她起床也不好,心里估摸着她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就说道:“真没事吗,阿姨?需要什么您就说一声,或者明天告诉居委会的人,让他们转告我,我给您送来,好吗?”
“没事,你回吧,千万别冻着!”
“好的,那我回家了。”
郭淮转过身,脸上落了一片雪花。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暗红色的夜空深处正有无数个小灰白点往下洒落着,到了十几米高处,就能看清是雪花了。“下雪了。”他自语着,把棉袄紧了紧,打了个冷颤,快步走进细长的无名巷道。他数着自己的步子,越数越快。看看要走到尽头时,忽听到背后吴百年喊到:“是郭书记吗?”
郭淮回头,便看到吴百年叼着香烟,施施然走来。“我不放心老太太,刚才去看她,经过此处时还想怎么没见你散步呢。”郭淮打着哈哈应付道。心想我正想着回家钻被窝哩,你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
吴百年挥挥手,道:“你快回吧,我见下雪了,特地出来走走。差不多有三年没见雪了,挺想的。”
“我陪你抽根烟再走吧?”郭淮巴不得早点回家哩,嘴里却说着漂亮话。
吴百年其实也巴不得他早点回家,因为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正后悔刚才由于一时兴奋而喊住他,于是说道:“不需要,不需要,外头冷着呢,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郭淮也知他此时不想有人打搅,也就没再虚情假意地寒暄,径直回去了。
吴百年踱着,巷道里寂静着,只有巷口处偶尔会有一辆出租车疾驶而过。他用力吸着香烟尾端,发出“吱吱”的鸣叫。他心情愉快,掐灭烟蒂,仰面朝着越落越密的雪空,贪婪地吮吸着冰凉湿润的空气。他想,今晚定能安睡,并构思一首像模像样的抒情诗来。他突然想起那个被德容大婶的木鱼声吵得无法入睡的夜晚,他苦思冥想的马拉美的那句诗是:“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象。”理想的假象。他重复着这几个字。他开始想像“乱飘僧舍、密洒歌楼”的景况来,他甚至还记起了若干年前自己写得几句不成样子的咏雪诗句,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趁着夜色纷纷而来,
是哪位天使把你们,
这些白色的精灵,
撒在了承积着厚厚劫灰的黝黑土地上,
寂灭似熟睡的大地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让松叶负载贞洁,
让竹枝担荷纯净,
而让孤寂的心灵倾听她们优柔的话语。
那么,可敬的天使,你们可是听到了佛主的火诫,
来把燃烧的人间浇灭?
一切在燃烧,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你们一定知道了,看穿了:
耳在燃烧、鼻在燃烧、舌在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忿恨之火,
为暮年、为死亡、为忧愁,
为痛苦、为懊闷、为绝望。
厌恶吧,厌恶你的眼和鼻,
让白茫茫的原野覆盖
……
他默诵着,忽然又非常泄气。这并无实体的城。既然黄昏的猫根本不愿意倾听记忆的女儿们扯破嗓子高唱《九歌》,我还煞费苦心地写什么《离骚》?让缪斯回家抱孩子去。那只猫,在玻璃上擦它的背,跳上屋脊,无声无息。他的眼光从那道闪着灰光的黝黑屋脊上收回到脚下坚硬的水泥路上时,他记起自己写这首诗时还不到三十岁,他感到衰老在偷偷靠近自己。阴沉的乐趣。阿奎那说得对。他感到一丝哀伤的情绪袅袅升起,他走不出自己的诗所诅咒的迷境,于是,他的神情有点凛然。
他继续往前走着,雪越下越大,电线干、梧桐树迎着风向的一面的积雪已经像一道山脊。他走在寂灭似熟睡的黯淡中,用步履丈量着把黯淡换成银白的时距。整个城市都似已安睡,静悄悄的。可他却似乎看到这个城市那每一堵可以遮风挡雨的墙体后面的几何体内,那些闪着黄光的小窗户里面,随时都有着某种计划和交易,有着某种不良的或是堕落的企图。在东边的房间里,一个人懒洋洋地想从餐桌上抬起自己的脊背和头颅,想发动那台血肉制成的引擎,可喘息和哈欠表示引擎熄火;在西边的屋子里,一群人正围着电视机傻笑,口水喷溅在面前的茶几上的点心上;楼上,她对着镜子,用手指头摸着眼角的鱼尾纹,嘴里和他说着道别的话,因盘算着没多少年的光景可以这样放纵地生活,心中不免惆怅……这些,他都能想像得到。可那座楼里,也许有个女人正被强奸着,完了,被强奸的女人却开始为是否报案而踌躇;而另一处,一个休闲雅致的茶室里,一个警察正在和一名罪犯分赃。他们都很快乐,脸上浮现笑意。他给我快乐,我不能害他。现代人的观念。给我快乐,快乐——阴沉的乐趣。当然,这个世界上也有不快乐的。一座房子刚刚完成了一场劫财后的杀戮,为了三百块。作为钱,它是个小数目,作为性命的对价,三百块又是个大数目。而三个月后,这起凶杀案将由吴百年亲自来审判,在那个马蹄形的大法庭里。但此时他一无所知。最后,他总是会在杂念涌动的最后想起一件事:一个穿玄色长袍的家伙把一个无辜的人送进监狱关了六年。那个家伙就是他自己。每当他想到这件事,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心悸。他想躲进永恒的黑暗,因为他害怕别人发现他的秘密,他甚至想忘掉自己。他总是问自己:作为法官的罪过(非故意的),如果是不可避免的,究竟是冤枉一个好人不可原谅,还是放纵一个坏人不可原谅?
他需要这场雪来冷镇心头忽灭忽现的杂念,使他摆脱高烧谵妄。这些杂念像烈酒,像毒药,又像箭镞……它们究竟来自其自心还是来自这个城市或是某个荒凉世界,他并不能完全肯定。他只感到一个巨大的邪恶翅膀从他的心中展开,然后迅即振翅张羽,铺满天空。他被可怕的灼热包围,陷入无力自救的窒息之境。他需要凉风的煽动重新获取空气。他需要耐心。是啊,他不是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吗?为一场督死催生的大雪!
(六)
“小叶,这两天你得辛苦一点,白天嘛,你干脆就待在德容大婶那里,晚上吃过晚饭你再过去看一下,九点半以后回家休息,你的加班工资问题嘛,我们都会有安排的。”居委会田主任对叶阑珊说。叶阑珊是区民政局委派在德容大婶身体不好或生活不便时,来照护她起居的。考虑到小叶工作方便,民政局和松鹤居委会沟通好了,让小叶有事时找居委会的田主任商量,同样的,局里有什么事也通过居委会来协调。
叶阑珊看着田主任那副很善于差遣人的神态,打心眼里反感,但想到街道办的郭书记是个很不错的人,还是愉快地答应了。
“你看啊,这老天爷真是不架势,要么连续几年不下雪,要么下起来就不得停。”田主任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似乎是在自语。她说到这里,却又把脸转朝叶阑珊,继续道:“一连三天了,听说好多地方飞机、火车、汽车都开不起来了。”
叶阑珊毫无表情地应和说:“可不是,听说这两天骨科医院的病人骤然增多了,路滑啊。”
骤然的大幅降温,使得很多体质较弱的人都患了重感冒。
德容大婶本来身体就没完全恢复,这回自然也就没能躲过这场大雪带来的流感。郭淮刚来看过她,此时,屋子里就只有她和照护她的小叶。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有时躺得太久,就让小叶扶她起来靠在床头板坐着,小叶会用厚棉垫子垫在她后背上,尽量让她能舒服些。这时,德容大婶会捻着那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小叶则坐在灯下,一边看杂志,一边抿嘴偷笑。她是那种还算漂亮的女孩子,所以笑起来很好看,只可惜在这间暗淡、狭窄的屋子里,只有半闭着浑浊的老眼,一心一意捻念佛珠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做伴,她的如花笑靥就只能淡淡地印墙壁上。有时她的心里会猛地蹦出一句话:她死了我就解放了,就可以去属于我的地方工作了。事后她又为有此念头感到惊惧,一颗心咚咚乱跳。她会偷偷盯着德荣大婶的脸,以判断她是否发现了自己的坏心思。
到了九点半,小叶就帮大婶把夜间可能需要的热水、痰盂等准备停当,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帮她把被子往上拉拉,说声再见,就回自己的家了。她急匆匆走在积雪很厚的巷子里,脚步踩在已经凝冻发硬的雪上,发出“嘎吱、嘎吱吱”的响声。她匆匆走着,就想着能早点到家,用热水洗把脸,再把冻僵的双脚泡暖和,钻进闺房的被窝里,打开床头的那套简易的健伍音响,听听张惠妹的《芳草碧连天》和陈慧琳的《伶仃》,她会抱着香喷喷、暖和和的花布小熊,看着光谱示波的五彩缤纷,做着所有少女喜欢的梦甜甜睡去。
(七)
下到第四天的午时,雪终于停了下来。路面、房舍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很少有露黑的地方。在市政府的动员号召下,几乎所有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以及驻军官兵都上街扫雪。
那些厚厚的积雪被堆积到马路两旁或是巷子的墙根下,到了夜晚,就像大海卷起的泡沫堆积在海边一样,静静地闪着暗淡的冷光。
郭淮带领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勉强把分摊的路段积雪扫完。回到家里,觉得又累又寒。于是,邹彩霞便特地跑到外面卤菜店里为他买了些下酒的鸭肫、鹅翅,又炒了他喜欢吃的青蒜炒蛋和麻辣牛肉丝。郭淮坐上桌子,看着已经准备好的酒菜,心中油然升起对妻子这些年来对他理解、支持的感激之情。他独自品着酒菜,看着电视新闻中有关江南普降大雪,造成局部交通中断的报道。他对妻子说:“彩霞,这次大雪下得可够大够广的,连浙南及闽北都下了雪。”
邹彩霞答茬说:“可不是,又有不少地方遭灾了吧。”
郭淮刚要说话,电视里又播出另一条新闻,说这次寒流使得港岛温度降到了近二十年来的最低点,截止今天下午十八点,最少有五名流落街头的乞丐被冻死。郭淮心中一惊,突然就想到德容大婶。他再也没心思吃酒。邹彩霞说,“你就不要去了,这两天你不是都去看她的,再说了,不是有小叶在那里看护吗?干了一下午体力活,就早点休息吧。”
郭淮犹豫着,好不容易让妻子劝上了床,但他还是不放心,坐在床上把那份《大江晚报》翻来复去弄得哗啦啦直响,可就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最好还是去看看。”他对身边的邹彩霞说。
邹彩霞没好气地回答他说:“都啥时候啦?实在不行,我代你去吧。”
“不,还是我去,才九点多一点嘛。她看到我才安心哩。”郭淮歉意地看一眼妻子。
邹彩霞只得叹息着,看着丈夫又重新爬起来,穿好衣服。
郭淮裹上大衣,用围巾把下巴以下部分围得严严实实,临出门时,嘱咐妻子不要等,要她早点睡。
他走出门,又下了三层楼梯,到了户外,他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空中已经有明星在闪烁。天晴了,经验告诉他,这个夜将是最寒冷的。他试着往外呼了口气,夜色中,那股热气尤其显眼。“真冷啊!”他自语着,猛地把双手用力搓了搓,又迅速地插进棉衣袋内。
寒气裹着他滚滚前行,他觉得呼吸起来都很困难,尤其是吸气时,鼻腔明显有着刺痛感。风无声无息吹来,似魔鬼尖细如刀的一排排手指撩拨着脆弱易断的神经之弦。这可是个寂静的夜啊,仿佛一切声息都被堆积在墙根的厚雪吸收了。空气中已没有任何自由飞翔的生命,垂死的或是新生的。也许这样的夜空只会有孤寂的幽魂出没,但那也一定是干净而洗刷了罪恶的幽魂。郭淮的脚步忽觉沉重,但心里却又似有种轻脱之快。
他已经能看到德容大婶窗户里泄露的亮光了。但他隐约感到那平时静默、孤寂的辉光非常散乱,好像被很多人影分割着难以聚拢。他听到了嘈杂声,好似有人在说着死亡的话语,还仿佛有人在说着自己的名字。他三步并着两步走过去,他看到了她门前聚集着一些人,有他认识的居委会上的,刚才说他名字的就是其中的老丁。老丁见郭淮走来,赶紧迎上前低语道:“大婶她走了,我刚说到要打电话通知你的。”
郭淮没有任何反应,只应了声“哦”。
他走进屋子,里面围聚着五六个人,有居委会的老林、老左,还有三个见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邻居。当然,还有站在墙角发怵叶阑珊。
德容大婶躺在床上,身上覆盖着被子。郭淮走上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鼻息,她的鼻子和嘴唇都已冰凉。
“谁最先看到的?”郭淮问。
“是我,郭书记。”小叶带着哭腔说,“我,我本来陪着她,可她,可她……”
郭淮走近她轻声道:“别急,别怕,你慢慢说。”
“我是说,我要陪她到九点半再回去的,可天太冷,奶奶就说,姑娘,你去附近的浴室洗把澡吧,我这里没事的。我本来就想洗澡的,我下午曾在德容大婶跟前提起过,所以她才说起要我去洗澡的话题来。听大婶这么一说,就依了她。这里,这里反正也没事。”小叶仍然紧张地说,“我走时,她还好好的,坐在床上捻念佛珠,我还在她背后垫了棉垫子的。”
“后来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郭淮问。
“我回来一开门,我就吓傻了,她,她趴在地上,左臂压在身体下面,右臂往前半伸着。我大声喊她,好不容易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因为她身体有些绷着,不怎么配合。”叶阑珊咽了下口水,“我一边继续喊她,就像平时和她说话那样,”她继续说,“一边给她掺热水,我说奶奶你喝水吗?我连问几遍,发现她没答应我,我这才猛地想到可能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我慌忙走到床边,伸手一探鼻息,才知道她真的没呼吸了。我,我当时什么也来不及反应,我吓死了,我大叫着跑到外面……”
叶阑珊说着,满脸都是惊吓之色,眼睛里有担心加恐惧的泪光闪动。
“这是天意。”郭淮心想,“别害怕,别害怕,这不怪你,没事的。”他安慰着叶阑珊。他把手伸进被窝,抓出德容大婶冰冷瘦弱的手,看着她那双二十多年来一直有着探询式目光的眼睛已经长眠不醒,他的眼泪漫出了眼眶。他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死了,就是从小就听大人们经常说起的那个字眼,像她的老伴、她的儿子一样永远死了,不能再走动、再敲木鱼、再和自己说话了。
他又伸手掀开被子,看到大婶穿着棉毛衫内衣的单薄身体已经勾曲紧缩在一起,比平时的体积竟自又小了许多。那串褐色的佛珠由于断了串线而洒落了几粒在床单上。他伸手拈起一粒,在两个指头间来回地捏搓着,仿佛能感觉到德容大婶留下的指纹印迹。可这粒佛珠已经冰冷,如同她的心脏冰冷,不再有期盼的焦虑和愤懑、怨怼,也再不需要把那种情绪通过破口大骂宣泄出来。可是到了那里,郭淮想,她到了属于他们的地域,一定会和她的丈夫、儿子在一起,他们一定还会谈起云飞,谈到他是如何被该死的敌人的冷枪击中胸堂而毙命。到那时,云飞就会瞪着眼睛说,嘿,妈妈,郭淮瞎说,我不是被敌人的冷枪打死的,我是在押运弹药的途中被炸死的,那是个事故,我死得很冤呐。德容大婶听了会怎样?她会怎样?她会惊愕得把假牙都掉在碧绿的石桌上,半天不说话?然后是破口大骂?不。她不会怪我的,我只不过是一块用来遮遮掩掩、抹抹揩揩的破布而已,她一定能理解的。她不会再骂了,她已被这串佛珠和那只小木鱼驯化,她已经宽恕了尘世的一切,如同她被上天宽恕。她或许会感激的,因为我并未给她的儿子脸上抹黑啊。郭淮想着,感觉着她那探询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如同自己母亲的眼光,他的心灵也开始缓缓地、轻柔地沉淀,沉淀在一块干净温暖的雪地上,等待催春的雨水滋润它重发新芽。
“德容大婶一定是掉在床下冻死的。”不知是谁在分析着死因。另一个则问道:“要不要通知警方来?”
“噢,对了,还有她女儿,也要通知。”
“她才七十五岁,年龄也不算大啊。”
“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不如……”
郭淮听着,觉得他们的声音是如此遥远,他的眼泪依然流淌着,但他的心却似乎非常地安宁。
“老郭!”他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知道是吴百年,但他没有回头。
“我散步回来,听有人说起,我就过来了。”吴百年说。
“看来她真是冻死的。”郭淮说。
吴百年站在床沿,仔细凝视着德容大婶那张像鸡肫皮一样皱巴巴、黄唧唧的脸,然后对郭淮说:“大婶走得很安详。”他想着那张脸,是一张写尽了大半个世纪沧桑、苦乐、冷暖、善良甚至罪恶的脸,不仅长叹一声,心里骤然升腾起一种悲悯。
“大婶她怎么会掉在地上呢?她一定是要起来拿什么的。”有人说。
“不会啊,”叶阑珊说,“我走时已经给她倒好了热水,我回来时水还没动过,痰盂也在床面前,我走前特地把痰盂洗得干干净净的。”
吴百年看着被郭淮双手握着的德容大婶的那只拳曲的右手,他忽然用很肯定的语气对他说:“大婶手里好像握着什么?”
郭淮松开手,看看大婶的这只手拳曲得很紧,似乎确实握着什么。于是,他就想轻轻把她的手指掰开。谁知她的手指竟抓得很紧。因此,他用左手托住她的那只手背,然后右手用力一掰,德容大婶的四根拳曲的手指才像电影里的机械手那样僵硬缓缓地张开,于是,她的掌心有三颗褐色的佛珠依次显露出来,轻轻滑出她没有知觉的手掌,滑落在干净的搪瓷盂钵里,发出清脆悠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