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下午四点零七分落下来的。
陈默数着教室后墙挂钟的秒针,在分针跳过数学课代表刚画好的立体几何图时,窗外的梧桐叶突然簌簌抖动起来。灰云压着旗杆的顶端翻滚,第一滴雨砸在走廊不锈钢栏杆上,发出硬币坠地的脆响。
走廊很快挤满了花花绿绿的伞面。穿碎花裙的英语老师抱着教案匆匆走过,高跟鞋在水磨石地面敲出轻快的节奏。陈默把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后颈突然掠过一阵凉意——靠窗的位置总会被斜雨打湿,他的校服后襟洇着深灰色的水痕,像块没晾干的抹布。
"要搭伞吗?"穿耐克限量版球鞋的男生晃了晃手中的自动伞,伞骨撑开时发出"咔嗒"的机械声。陈默摇摇头,看着那双鞋踏进水洼,溅起的水花在裤脚绣出蜿蜒的纹路。操场上的积水已经漫过红色塑胶跑道,他盯着宣传栏里剥落的"三好学生"奖状,直到最后一个值日生锁上教室的门。
雨幕将世界切割成模糊的色块。陈默把书包抱在怀里冲进雨里时,突然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把粉色蕾丝伞。去年深秋的暴雨夜,醉醺醺的父亲把伞骨折断时,碎塑料扎进他掌心,血珠顺着掌纹滚落在泛黄的数学作业本上。从那之后,雨水总是带着铁锈味。
街角便利店的门铃叮咚作响,暖黄灯光里站着穿鹅黄雨衣的小女孩。她踮着脚去够收银台旁的棒棒糖罐,年轻的母亲笑着往她嘴里塞了颗草莓糖。陈默加快脚步,运动鞋吸饱了雨水,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浸水的海绵。路过奶茶店时,举着星巴克纸杯的女生往旁边躲了半步,他看见玻璃橱窗映出的自己:湿发贴在额角,校服衬衫紧贴着嶙峋的肩胛骨,像只被淋透的乌鸦。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得刺眼。雨水顺着睫毛流进眼睛,陈默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公交站台下相拥的情侣。女生戴着毛绒绒的兔耳发箍,男生撑着的透明雨伞在风中摇晃,伞面上滑落的水珠连成晶莹的珠链。他突然想起上周生理课放的纪录片——说人类胚胎早期会长出类似鱼鳃的结构,那么此刻灌满雨水的胸腔里,是否也正在生长着某种原始的、适应痛苦的器官?
转过第三个巷口时,雨水已经渗进校服内衬。陈默摸出钥匙,发现锁孔里插着半截折断的粉笔——这是父亲在建筑工地干活时常揣在裤兜的东西。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茶几上的青岛啤酒罐堆成歪斜的塔,最顶端的易拉罐口还悬着将坠未坠的水珠。
浴室的热水器坏了三个月。陈默脱掉湿透的袜子时,发现脚趾泡得发白,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窗外雷声轰鸣,他忽然看见餐桌上压着的二十块钱,被啤酒罐底洇湿的钞票边缘蜷曲着,旁边是父亲歪扭的字迹:"晚上加班"。
阁楼的老式台灯滋啦闪烁,陈默在泛潮的日记本上写下日期。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渐渐弱了,他听见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忽明忽暗的红光透过百叶窗,在天花板上投下流动的血色条纹。书包里的课本鼓起褶皱,英语单词"umbrella"的墨迹在潮湿中洇开,字母"b"裂成两片黑色的翅膀。
后半夜雨又大了。陈默蜷缩在薄毯里数雨滴,想起生物老师说每颗雨滴都是独特的晶体结构。那么此刻穿过城市上空的千万颗雨滴中,是否有一颗记得母亲发梢的茉莉香?是否有一颗目睹过父亲抡起的酒瓶在墙面炸开的裂痕?是否有一颗能钻进锁孔,融化那些凝固在粉笔灰里的叹息?
晨光初现时,积水退去的街道上漂着几只塑料瓶。陈默蹲在玄关系鞋带,看见自己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斜斜地横在积水的洼地里。路过的洒水车播放着《致爱丽丝》,他忽然加快脚步,在转过街角时撞进一片摇晃的树影——昨夜被风雨折断的梧桐枝横在人行道上,断裂处露出新鲜的淡黄色木质层,像道尚未结痂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