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不是个爱雪的孩子?

好大的雪,好久没见过如此大的雪了!天地混沌,只剩下大大小小雪片纷纷扬扬。

  我伫立窗前,整个人魔怔了似的钉在那里。望不到天,望不到树,甚至望不到对面的高楼。雪花那么密,密得让人喘气都感到急促!它们一路跌跌撞撞,似乎一边飞扬一边抱怨:别挨那么紧,你碰着我了!我不敢确认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到底是雪花的欢笑还是抱怨。

  记得当初读李白那句“雪花大如手”时我还笑话他不靠谱:到底是李太白手太小还是雪花太大,漫天飞舞的雪花怎么就和手掌联系在一起?也许他也察觉到自家手太小所以形容燕山雪就换成他家的席子。“燕山雪花大如席”,照李白话推下去这天地之间飞舞的全是他家的席子。只是睡在如此洁白凉爽又清新的席子上,敏锐又多情的大诗人喝再多的酒恐怕也难以入眠而注定要想入非非;反正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我是完完全全地迷醉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了!

  楼下成群的孩子简直玩疯了,野马似的追逐着,嘶鸣着,嬉戏着。有人甚至完全躺在雪地上,把自己的光辉形象完整印在雪窝里。他们除了团雪球往对方身上砸,更多的是攥着雪团追赶,找个机会把雪团塞到对方脖颈里……

  欢笑。院子里、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欢笑。追逐打闹着的孩子们的、飞飞扬扬雪花们的,欢笑。

  就在这欢笑声里,我恍惚看到当年十三四岁的少年雪野里追逐打闹的情景,看到他们争着嚷着在雪地上踩下自己脚印的样子:我们专往无人走过的雪地踩,那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完全是自己的。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少年时期的两行脚印就这样印在洁白的雪地上,在我生命的底片里。

  就在这欢笑声里,我的耳畔又响起当年常听也爱唱的歌儿: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天遍野……

  再加上低矮的围墙,三四排的砖瓦平房,有一片杏树林的大院子,杏树林后面有条浅浅的河沟子,那就是我的校园,十四五岁少年的初中校园。

  就在这校园里,就在这飘洒着雪花的小路上,男男女女穿梭在教室与宿舍、食堂之间,弯腰团一手雪球,摇晃小路旁光秃秃枝桠顶着满头白雪的杏树,看纷扬的碎雪落白同行者的头,尖尖的嗓子扯着长腔:“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我的校园。漫步走在这小路上,脚印留下了一串串……”

  雪花片片落校园,恍惚依稀复少年。

  浪戏追逐校园里,苍颜白发伫窗前。

  这是我么?是雪中追逐嬉戏的少年,还是伫立窗前感慨复怅惘的苍颜白发?

  雪好像还是那场雪,雪分明不是那场雪了。

  依稀一层水雾蒙住了镜片,也许是窗外的雪花多情穿透了玻璃?只是我不知道光阴会多情到穿越三四十年的围栏么,假如能够,窗前伫立着望雪的白发人还会不会跑下楼去嬉戏在打闹着的孩子群里?

  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盼望下雪了,突然明白当冬天过去大半还不见雪花的时候为什么会感到惆怅与失落了。

  原来那雪花不只是雪花,它还和一些场景、一些故事、一些人物紧密联系在一起。当雪花飞扬的时候,原本只能储存在脑海里的画面就再一次复活于眼前,那些流逝已远的光阴就穿越了围栏溯流而上让自己恍惚间回到原先……

  那一串串甜蜜而又忧伤的往事,那朦朦胧胧似有还无的情感,那宛若青苹果一样生涩却又假装成熟的叛逆;原本都像流水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像雪花样落在时间的旷野里,消融了再也找寻不到一点痕迹。可跌跌撞撞纷纷扬扬的雪花却一下子把它们全都推到了眼前,似乎时间完全消失了围栏。

  雪越下越紧了,紧得让人呼吸都感觉到急促。地上的雪越来越厚了,孩子们的脚印完全看不见了,只留下白茫茫一片。

  这样的下雪天是万万不能少了酒的。试想三五个臭味相投的伙伴坐在小酒馆窗前,外面是纷扬的大雪,窗内是蓝色的火苖舔着黄铜火锅,锅内滚开的汤里浮沉着青的红的白的菜蔬,热气氤氲,酒香四溢。

  窗外雪落窸窸窣窣,窗内端着的酒杯在“走一个”的口令下啁出“滋滋”的声响。此时不由想起微信那句短到经典的约酒词:下雪天,酒都等急了。

  千多年前白乐天大约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约人喝酒,大诗人当然不会像我们这么粗俗和直白,他让小书童送去一张便条: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酒备好了,炉火正旺,眼看要下雪,岂能辜负酒?这白乐天肯定也是个酒徒,这张便条约的人并不出名叫刘十九。如果没有这张便条这场酒,很可能没有人知道世间曾有过刘十九。

  他和元九这一辈子喝的酒可能更多,天晴喝,天阴喝,下雨天要喝,下雪天更不能错过。也难怪后人把他们两人捏在一起戏称“元白”好基友。他曾经给元稹写过两句雪天饮酒的诗:“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

  也是,这酒与雪简直绝配。更何况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精彩诗句很多就是泡在了酒缸里:“拥炉看雪酒催人““蹈雪沽来酒倍香”……

  雪下到窗外这种状态像极了酒喝到酣处的男人。失了态,失了语,失了平日的谨慎与顾虑,完完全全地放飞了自己,胡言乱语,张牙舞爪,放浪形骸。

  要说狂放还是李太白,只有酒徒才理解酒徒,醉汉才真正理解醉汉:“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好一个天仙狂醉,也只有醉到发狂的天仙才能做出如此出格的事儿,也只有天仙才具备如此神奇的能力——乱把白云揉碎:原来那密到简直令人窒息的雪花是被天仙揉碎的云朵啊,那被揉碎了的白云从狂醉的天仙手里洒落,大团小团,大块小块,大片小片,飞扬在茫茫天地之间……

  天仙喝醉了拿白云出气,这团团白云被他撕扯成雪片降落到人间。我不担心天仙但有点替李白担心,担心喝高了的李太白大呼小叫杨贵妃的名字被砍掉脑袋,万一那样大唐的诗坛可不寂寞了许多。

  我怔在窗前,看雪花一片一片打在玻璃上,跌落,滑下,粘住,描绘出奇形怪状的图案。

  怔在那里的,是我的躯壳。木偶似的,泥塑似的,石雕似的,呆呆地,怔在那里。

  我的灵魂呢?它早已游离。被这鹅毛般的、手掌似的、柳絮状的雪花牵引着,逆行在岁月的河流之上,穿越一个个久已尘封的时代,踏着秦风汉赋的步点,和着唐诗宋词的节奏,翩翩起舞在墨韵与纸香的幻界……

  你们踏雪而来,施施然,伴着清吟与长啸,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中饮酒的就不说了,眼前这雪下的样子早已被酒熏醉了,简直要狂。

  冒雪钓鱼的有没有?当然有,估计那“烟波钓徒”张志和干过这事,还有唐朝人柳宗元留下千古奇绝四句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雪下了几天了?不知道。

  下的大不大?当然大。别说人影儿了,连根鸟毛都见不着。

  可就在这样的雪天里,却有一苇小船在江心,船头披蓑戴笠一老头悠闲在钓鱼。

  服!这个性,简直让人佩服到无语。

  明朝有个大花花公子叫张岱,他也很个性地干过一件奇葩事儿,为此还专门写成文字《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大雪连下三天会是什么样?这两天胶东烟台威海的朋友肯定更清楚——他们正经历着连续的大雪和暴雪。

  这样的天气没事谁出门?肯定正常人不干这事儿。所以张岱也说“湖中人鸟声俱绝”,可他偏偏凑了个更定之时(大约晚上八点之后——我就问一句冷不冷?)乘一小船去西湖湖心亭:大雪后,夜已深,湖心亭能有啥美景可赏?可张岱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俗人多无趣,遇见一个也嫌多。爷享受的就是独自一个人,乘船,上亭伫立或独坐,看雪,看湖,迩观遐想。

  奇葩的张岱万没想到竟然遇到比他更奇葩的人——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亭上竟然有两人在饮酒!这样的天,这样的湖,这样的亭子!竟然就铺毡对坐,竟然就酒炉正沸!

  先别说张岱当时什么心情,试想那两位对坐正饮的家伙看到张岱进亭的一刹那该是什么心情?

  什么叫臭味相投?这就是!

  什么叫惺惺相惜?这三人见面的瞬间就是!

  还有啥说的?啥也别说了,哥们儿,喝一杯!

  喝完一杯又一杯,啥话全都摁酒里!

  偶然相逢又分别,何必管我东南与西北?何必问我姓甚与名谁?

  相逢何必曾相识,酒遇知己一口闷。

  几杯酒下肚,兴尽挥手,甚至连“再见”都可以省略,但每个人都知道,对方已经镌刻在自己生命的铜版里:幸运、温暖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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