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跑的第七个县,多方打听,青玉观就在县边的山上。
距离他的死亡,已是第五天。日军是被杀怕了,为了几百人的义军,派了七架飞机,地毯式的轰炸。彭长带人过去时,地上一片焦黑,什么尸骨,更是难以寻得。尸体没法收敛,彭长只能让人带着遗物去死去的兄弟们家里商量后事,到了清安道长这,犯了难——没人知道他家在哪。彭长只知道他是个青玉观的道士。但这方圆几里,谁也没听过什么青玉观。
“清安是个英雄!不能死了,还回不了家。”彭长和清安做了五六年的朋友,看不下他的事就此搁置,便让我带着他的遗物,向外寻找青玉观,让他安息。我没有拒绝。
县不大,没一会儿便到了山脚,道长的遗物装在背后的包袱里,就两样,一件道袍、一个铃铛。听道长说,铃铛是下山时师傅给的,叫做问心铃,修心用的。说来奇怪,队里的道士不少,闲时,都会修一修道心。道长没做过这事,没事时,就找几个朋友聊聊近来大事。问道长,他只是看着喧嚷的大街“我的道,在这里面。”没听懂,但就是有深意。
青玉观看上有些旧,但没有破败之色。道长几个月便回次道观。有些朋友想与之同去,道长都是推脱,走的也是相当隐秘,人们只当师门隐世,也不甚在意。观里奉的是灵宝天尊,塑像前的蒲团上,盘坐着一名老者,发须尽白,一身道服。我正要询问,“清安,出什么事了?”老道开口,将我的话生生止住。老道扭头看向我“清安,怎么样了。”沉默了一会儿,我解下包袱,取出清安的遗物“道长,他,阵亡了,日军进行了轰炸,我们没能找到他的尸骨,这次来,是商量后事的。”
老道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清安的遗物,片刻 “衣服我留下,铃铛就托给你们吧。”我一愣。“那后事呢?”“这便是后事。”“不行!”我只觉心中一股气劲上涌,脱口而出。他这样的英雄怎么能死的这么潦草!
先前的时候,队里枪少,打仗多是冷兵器偷袭,那时见识也少,听着天罚般的枪响,都是被吓得没甚胆气。只有道长,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趁着敌人没发现具体位置,提着剑便砍了几个日本兵。后来队伍壮大,遇到的家伙事也多了,坦克、飞机,刚见到那会儿,都是吓得不轻。队里多是些江湖人士,都见过血,也不怕死,但身边一阵阵的巨响却将他们心底那份对鬼神的恐惧勾出,他们怕了,但道长不怕,他每次必是第一个冲上去。提着枪,冒着炮火,杀了几个敌寇,壮了士气。可以说,如果不是道长,我们这个义军根本走不到现在。
“清安道长是个烈士啊!再怎么简单,也得有个碑吧!不用担心花钱,我们出!”老道面色平静,静的我想抓起他的衣服质问。老道也没多说,只是自顾自的讲起了故事。
“男孩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中,六岁时,一场高烧,他的听力就此被夺去。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父母想着,让孩子做个道士,除生存外,道家神通说不定能治好这耳疾,多方打听,找到了青玉观。观主看孩子灵秀,收了下来。几年过去,男孩武功小有成就,但那听天的神通还是只存在典籍里。男孩有些失望,想回去看看父母,观主正巧要下山,便带男孩回了趟家。但,家不在了。日军几天前从这里经过,他们到时,尸横遍野,男孩哭着扒到了零碎的父亲,以及衣不蔽体的母亲。”
“男孩是在师傅压抑的呻吟声中醒的,观主在葬下尸体后的归途中,遇到了日军小队,带着哭晕厥的男孩,躲避不及,中了弹。没有医生,师傅的伤口迅速恶化,看着见了空的干粮,男孩心一狠,跑了出去。父亲经商起家,男孩很好的继承了察言观色、猜测人心的能力,靠着唇语和手势,一个人,两个人……一天过去,男孩奇迹般带回了化来的干粮和一个江湖郎中。几年时间,男孩变成了男人,听天没有学会,却学会了听人,观主有时会想,他的耳疾是不是已经好了?当然没有。一天,男人拿着一张报纸,指着头版的大字‘师傅,我可能找到我的道了’那一天,民国20年9月19日。”
老道起身,拿起铃摇了摇,铃声清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唇语和猜测人心,让他能再次听见世界,再加上家仇国恨,注定了他的道就是入世,然后救世。但这条道,太容易身死道消了。我将问心铃送给他,就是让他想想,是不是要走这条道。我虽有预感,只是不想来的真么快。”老道说着,将铃铛重新包起,递了过来。
“这铃声,我听了十几年,但今天你进门时,我却听到了疏离,我知道,他想回去。我老了,没什么能力,不能帮他走下去。你们好好保存这个铃,等到有一天,国难除了,再给他立个碑,也算不负他这些年的努力。”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是混混沌沌地走到半路,脚一滑,跌到了地上,背后的铃铛晃动,惊起了一树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