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感觉天空每天都是灰蒙蒙的,像人的大腿不小心撞上桌角留下的一大块淤青,容易令人反感的提不起任何劲。秋天是萧条落寞的,这使得往日精神的人都一下子变的黯然失色,更别提那些本就活在黑暗里的人,他们又将会拼尽力气在哪条夹缝里寻到一点星光呢?大概是人到中年的缘故,总会想起过往的林林总总,甚至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人的脑子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刚去深圳的那年,我还十分的年轻,拎着一只行李箱便不管不顾的去了。曾有人对我说,深圳是个弯弯腰就能捡到金子的地方,但那人却死活不肯说,弯腰也是要捡地方的。 找工作期间我寄住在同学家,她是我高中时的同桌,短短几年未见,她完全变成了另一副面孔,身材也变的玲珑有致。原来,岁月不光是把杀猪刀,有时也是把整形刀,它要成为什么样的刀,就要看它的刀口是指向谁。她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帅气的男友, 还有一种精致的生活状态,虽然租住在简陋的农民房里,但相比一无所有的我,她已经是站在金字塔的塔尖了。所以很多时候,我站在她面前都是勾着头的,不是她不够好,而是源自骨子里的自卑实在太容易被外界唤醒。
我东奔西走了各处小街小巷,可唯独没有去那两个最繁华的市区,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明白我当时为何要避开那两个机会最多的地方,人的路是脚走出来的,但选择的路很多时候是天注定的。我那个怪好的同学比我还着急,她猜想我带来的生活费所剩不多了,于是她一边拍打着我的肩膀,一边温柔地说,“别急,好的总是留在后面呢,要是缺钱了,先从我这拿。” 我始终低着头,脸是烫的,眼眶是红的,心情是五彩的,半难受半感动的说不出来一个字。后来,我在光明找了家生产电子的厂,在当时光明区还是个山沟,路上到处都是老鼠被碾压的稀烂的尸体,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腐烂了的腥味,总之,那是个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地方。我搬走的前一晚,她搂着我去买了好多食材,她亲自下厨煮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火锅,这是我吃过她做的唯一一顿饭。那天晚上,她喝了好些酒,菜还没吃完,她就醉了,人一旦醉了,就变的很话唠,她闭着眼抬着手在空中乱舞着讲了一整晚,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话,“钱没了和我说,女孩子千万别亏待了自己。”天刚蒙蒙亮 ,她还在沉睡,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走了,和来时一样。
在光明的那段时光是灰暗的,但不算是我人生的至暗时期。在佛山经历那一遭后,我想我今后的人生应该再也不会比那里更可怕的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要个说法的执念里,久久无法释怀。直到今日,我终于放过了自己,才开始想明白,不是任何人与事都可以配得上一个说法的。动情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放下也可以是突然一时的事,那是可以讲的通的。我生来没见过多少光明,我本来不知道什么是黑暗,可就是在年少时的某一天,你送来了一点光明,我尝到了光明的甜头,就在我天真的以为光明会像夏天的太阳不知疲惫的黏着我时,你却狠心的抽走了,让我一下子不得不接受黑暗的万恶。人一旦掉进自己设下的迷障里,就会强迫自己宁可相信胡思乱想的,也不肯去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很多鸡汤说,毁灭只要没毁成,就会助成一个强大的自己,应该要对毁灭者心存感激。刚开始我也这么做,到头来我才发现这简直是在助纣为虐。难道要感激一个毁灭者毁的不够透吗?这真是个天理难容的想法。
我和工厂的女工住在一间房里,我年龄最小,她们总对我笑嘻嘻,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她们各有各的性格,也各有各的活法。我生活窘迫,那个年长的大姐总是格外的照顾我,时不时塞点吃的与我,当然她是有私心的。背后让人议论最多的是那个娇俏的女人,她是个中年妇人,一身年轻女子的时兴打扮,每天穿不一样的新衣服,她虽然妖艳,但举手投足中又不是庸脂俗粉的那种,她的生活起居弄的十分整洁,总之,她是个相处起来令人很舒服的女人。偶然一次,我听到她们闲谈时聊到她,说她是被人包养的情妇,那个老男人总给她寄来很多漂亮衣服,是个不正经的小婊子……然而我看她每天加班到深夜,吃的也很寡淡,如果真如她们所说,那她真是一个失败的情妇,在包养圈里根本没法混的那种。
有一天,厂里突然停电,宿舍只有我们俩,我怯生生地走近她,“阳光正好,我们出外走走吧,好像那边有一大块菜地。” 我往窗户后边指了指。“对,这儿我比你熟,那就走呗。” 她极其轻松的说,声音很清脆,像小孩子的声音。刚出门时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到了菜地,我们就变成并排的了。菜地大的惊人,比我家村里所有的田和地还要大,菜农三三两两在各自地里摘菜,东一撮西一撮,身旁放着两只巨大的筐子。我们挑了个人数最少的菜地询问帮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农妇很快答应了 ,那是块香菜地,我们拔的很起劲。走时农妇选了两捆最大的香菜塞给我们,见我们不肯要,农妇只好说,“这东西不值钱,一捆也就卖2块钱,拿着吧。”我们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一捆起码有一两斤, 东西的贵贱不是一成不变的, 人心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回到宿舍,她对着两捆香菜便大刀阔斧的干了起来, 我没有任何兴致 ,因为我不爱吃香菜。她一边忙活着,一边扭过头来冲我反复强调,“我做的凉拌香菜真的特别好吃,相信我,就这一次。” 她的眼神异常坚定,我不好再推辞。辣椒油是她现炒的,油泼在香菜上滋滋作响,香气顿时溢满整个屋子。我拘谨又勉强的夹了一小点送入嘴里,然后就再也没办法停下来了。我辣的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继续大快朵颐,滑稽的样子惹的她笑得前俯后仰。也是从那次开始,我便喜欢上吃香菜 。喜欢一人一物,那都是瞬息万变的。
天黑下来时,她主动谈起她的过往。她是个离异女人,有个孩子,归了前夫。她没争过抚养权,觉得这样的安排挺好的。我正欲打岔,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是,我不是情妇。那个男人寄来的衣服,我全退了,我只穿我自己买的,一个人挺好的。别人说什么,我是不在乎的,我又不靠她们的嘴过日子。” 我不好说什么,我这个身份也实在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而她并不需要口水话。她是个普通美丽的女人,是一个永远不会迷失自我的人,她的一切美只取悦于自己,我不知道她这种清醒是在无数次伤痛中千锤百炼出来的还是天生自带的,不管是哪种,都成为了她的过人之处。可惜当时的我根本理解不了她这种格格不入的作派,我同其他人一样,认为她是个自私且没心没肺的狐媚子。
过完年,我去电子厂收拾行李,正好她们都在上班,我们就再也没碰过面,我们的缘份如街头多数陌生人一样,只是匆匆彼此的过客。这个秋天,我想起那个女人,一个我连她名字都不曾知道的女人,好像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