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耳边是喜婆乐洋洋的吉祥话。
程初渝如坐针毡,入目的血红,险些溺毙了她。
程初渝嫁人了,嫁给了一个陌生人。
她没见过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盖头被掀开了,程初渝闭了闭眼。
一阵欢呼热闹,好像大家都很高兴。
程初渝想她该表现出羞涩,喜悦吧,或者该笑一笑。
可她真的好累,笑不出来,心里也没有喜悦。
明明新娘,却与周遭的热闹喜庆格格不入。
她低下头,尽数隐藏起来。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自己藏起来。
众人散去,只剩一人站在旁边,时不时会将视线投注到她身上。
“你……不高兴吗?”
她该说什么,对,该说“高兴的”,或者摇摇头。
“嗯。”
“为什么?”他不解。
她没回答,反问道:“你见过我吗?”
“我见过你的画像。”
“画像。”程初渝低语,“画中的不过是皮囊。”
2
他隐隐有些明白程初渝的意思了。
对这桩婚事她是不乐意的,并非不满意他,而是不乐意就这般嫁给一个陌生人。
“我叫齐阅,字云衡,你叫什么?”
程初渝怔了怔,抬头看向齐阅。
“程初渝。”
“初渝,很好听的名字。”
齐阅搬了凳子面对着程初渝坐下:“你说得对,画中的不过皮囊,我不知你脾性,不知你思想,而你可能连我画像都不曾见过。”
“但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都反抗不了。”
“所以,我们一点一点的来认识彼此好不好?”
程初渝难以置信的看向齐阅。
齐阅报以温柔的微笑:“不要不开心了。”
3
被透窗的阳光唤醒,程初渝睁开眼睛看向房间一侧的榻上。
枕被已经收了起来,齐阅拿了本书低头看着,听见动静,便抬眼看了过来。
“醒啦。”
“嗯。”
齐阅放下书走了过来,隔着床帘道:“等会要去给爹娘请安,我唤丫鬟进来服侍你梳洗,我去偏厅等你。”
程初渝点点头。
洗漱完吃完早餐,齐阅带着程初渝去往正院。
在门口时,齐阅突然停下,低头看着她,问道:“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嗯?”程初渝迷茫的看着他,齐阅眨眨眼暗示性的扫了眼周围。
心下明了,程初渝垂下眼睫,新婚的女子想在婆家立足,最重要的便是丈夫的喜爱了。
她掐了掐指尖,用刺痛提醒自己。
一个嗯字从她喉间冒了出来。
既已如此,便尽可能让自己过的好一点吧,程初渝这般想着。
齐阅弯唇笑了笑,虚虚的牵住程初渝的指尖。
4
齐家人已经等候在内,两人一踏进正厅便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齐阅告罪一声。
首座的夫人脸上却有些不愉,看向程初渝。
“一屋子巴巴等着你。”
程初渝垂着头,想也知道这个你是指谁。
齐阅道:“是我的不是,昨日贪杯,便起得迟了。”
被齐阅一搭茬,齐夫人也不好再发作:“敬茶吧。”
丫鬟捧了茶上来,她上前敬茶,茶盏微烫,不至于让她丢了茶盏失仪,但敲打的意味很明显。
程初渝眨眨眼,压下了心里的厌烦。
齐家早年便分了家,齐老爷一妻三妾,齐阅是嫡子,下头有两个庶出的弟弟,皆已成婚,因此她只需向公婆敬茶便可。
敬完茶,齐阅领她认识了兄弟妯娌,便回了院子。
午间,齐夫人身边的婆子送了本家规过来,说夫人让程初渝好生读读。
早间敬茶时,程初渝便看出来了,齐夫人并不喜她,想来也是,她是高嫁,齐阅是新科探花,前程光明,理该配个家世相当的女子。
5
“我带你在府里转转?”齐阅突然出声。
程初渝一惊,突然忆起她已出嫁,转头看向他:“好。”
两人并肩而行。
“你往常在家会做什么?”
“看看话本,练练字,和朋友聊聊天,及笄前我爹娘并不拘着我,时不时会去庄子上玩几天,庄子上好玩的便多了。”
话茬打开,程初渝同齐阅说着庄子上的趣事。
齐阅认真听着,觉得她整个人都鲜活了很多。
逛累了,两人便回了院子。
“初渝。”齐阅郑重其事的说道,“若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便直接告诉我。”
程初渝微微一怔,笑了笑:“好。”
晚间是要一起去正院用膳的。
齐府规矩很严,妾室是不能上桌的,还需在一旁给齐老爷齐夫人布菜。
齐阅同她在左侧的位置入座,屁股还未沾上椅子,齐夫人便清咳了一声。
婆子提醒道:“少夫人,按规矩,新媳妇入门的第一顿家宴,你该给婆母布菜。”
程初渝愣了愣,齐阅抿了抿唇角,两位弟妹进门时可没这规矩。
齐阅虽有不悦,但也不能当众驳了母亲的面子,起身道:“那我来给爹布菜吧,合该由儿子儿媳一起尽尽孝心。”
齐夫人不满的瞥了儿子一眼,齐老爷抚了抚胡须应好。
6
家变成了“娘家”,恍然竟像成了客人。
程初渝回到未嫁时的闺房,一事一物都没变,却又好像都变了。
程夫人拉着程初渝坐下。
“和姑爷相处的如何?”
“挺好的。”
程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娘知道你,虽心里不喜,但也绝不会任性迁怒,夫妻之间的感情是相处出来的。”
“嗯。”
程夫人见程初渝敷衍,苦口婆心道:“你是高嫁,你婆母向来厉害,你多顺着她些,我知道你要强,可在婆家不比在家里。”
“你别不爱听,姑爷青年才俊,又得新科探花,后头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你虽是正妻,也该早点生个儿子稳固地位才是。”
她越听心中厌恶越甚,话中不免带上了讥讽和质问:“所以孩子就是个稳固地位的工具?我是不是就是啊,啊,不对,我连工具都算不上,毕竟你可是说过,若我是个男孩便好了。”
程夫人震惊的看着她,而女儿眼底的嘲讽、失望、悲哀也刺痛了她,狼狈的避开程初渝的眼神:“你胡说什么?”
程初渝轻笑了一声。
8
那日与母亲闹了不愉快。一时冲动之言,过后便生了懊悔,程初渝也苦闷了几日。
侍女来传话,说是陪嫁庄子的管事都到了,程初渝索性叫上几个掌柜一起约在酒楼议事。
议完事,想起母亲生辰将近,便起意去给她挑对镯子。
一入店,便看中了一对紫玉镯子,程夫人素来喜欢紫色。
侍女道:“小姐送的,夫人定然喜欢。”
程初渝笑了笑:“我伤了她心,也不知她是否记恨我?”
“母亲哪会记恨自己孩子呀。”
“不过小姐那日的话的确伤人了些。”侍女小心的觑了眼程初渝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不快,继续道,“夫人过得也辛苦,二少爷虽记到了夫人名下,但与夫人并不亲厚。”
程初渝抚着玉镯,她心疼母亲,但若说不介意也是假的。
又拿起一支玉簪:“这支玉簪送给齐夫……婆母,如何?”
“齐夫人想来也会喜欢的。”
付了账,便回了府,齐阅已经回府了。
“瞧你,额上都沁出汗了,下次等凉快些再出门。”齐阅亲昵的抹了抹她的额头。
程初渝眨了眨眼,面对这样的亲昵依旧有些不自在的,下意识的避了避:“知道了。”
9
日子就这么过着,齐阅待程初渝很好,尊重、维护。
齐夫人虽不喜她,因着齐阅也不会多为难她,不过态度冷淡了些,她送去的东西齐夫人不曾用过,渐渐的程初渝也就不在意了。
除了每日的请安和一月三场家宴,程初渝决不踏入正院,也算相安无事。
可程初渝不在意,齐夫人却是在意的。
这日,程初渝正要出门,至府门时却被管事拦了下来。
说是需向夫人报备,得了允准才能出府。
程初渝勾了勾唇角:“我偏要出去呢?”
管事躬下身子:“请少夫人不要为难小的,小的不敢违抗夫人命令。”
“所以就可违抗我了。”
程初渝抬步就往外走:“谁敢拦我。”她素来温和,进门半年从未见她沉过脸,现下她不怒自威,竟把众人都震住了。
出了府,程初渝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查看,半年经营下来,收益不错。
眼见天色渐晚,侍女不免担心,踌躇再三,道:“小姐,你今日强闯出府,定然会惹夫人不满,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她不满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程初渝放下账册,拍了拍侍女的肩,“放心,我们去看看城北的宅子。”
10
“少夫人,老爷和夫人在正院等您。”
刚踏进门,就被一脸凶相的婆子拦了去路。程初渝挑眉,转了方向往正院走去。
倒是整齐,齐家人都在。
齐阅见程初渝进来,冲她眨眨眼,示意她不用担心,有他在。
程初渝对他笑了笑。
齐夫人拍桌喝道:“跪下。”
程初渝抬眼看向齐夫人,站得笔直:“不知我犯了何事啊?”
“私出家门,无视家规,对公婆不敬,你犯得还少吗?”齐夫人指着程初渝,怒道,“来人,按着她给我跪下,今日我非得好好教教你规矩。”
婆子正要上前,齐阅大步护在了程初渝面前:“母亲,可是误会,初渝对您和父亲向来敬重,家规更是熟记于心。”
程初渝看着齐阅的背影,拍了拍他的肩,从他背后走出。
“过往出门可不需要得您允许,不敬更是欲加之罪,倒是您不喜我是满府皆知的。”程初渝扫了一眼齐夫人的手腕,“我上月送了您一对玉镯,可您宁愿空着腕子也不戴,可真让我伤心啊。”话虽如此又哪里有半点伤心之态。
齐夫人扯了扯袖子:“你母亲就是这般教你跟婆母说话的!”
程初渝笑着摇摇头:“这可怪不着我娘,我爹自小就告诉我,敬人者人恒敬之。”
“好啦,母亲。”齐阅蹙着眉,“齐府没有那样的规矩,初渝对您如何儿子看在眼里,初渝是我的妻子,您纵然不喜,也不要刁难她。”
11
“你到真护着她。”齐夫人冷笑一声。
“齐阅,你可知你的好夫人在外置了宅子,三天两头的便要去一趟。”
齐阅错愕,皱眉看向程初渝。
程初渝抿着唇,齐夫人阴阳怪气道:“不知道那宅子里有什么?让她乐不思蜀。”
“母亲!”齐阅沉着脸,“不过是置了座宅子,并非什么大事。”
齐夫人气愤的看着齐阅:“我是为了谁?从她进了门你就处处护着她,可她值得你护嘛,她一开始就不乐意嫁你,不过是一四品官家的女儿,她傲气什么?”
齐阅心中难堪,深吸一口气,道:“母亲,你又何曾满意过初渝?这桩亲是父亲提的,你若不满该对父亲说。至于其它,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
说完便拉着程初渝离开,他手劲失控,握得她手腕生疼。
将侍女婆子都赶了出去,齐阅甩开程初渝的手,背对着始终不看她,起伏的脊背的可知他在生气。
12
程初渝看着他齐阅的背影,嗫嚅道:“别生我气了。”
齐阅不作回应,程初渝咬着下唇,想伸手碰碰他又收了回来,默而不语。
良久的沉默后,齐阅转过身,看着程初渝红着眼眶的样子,剩下不多的气也散了干净。
齐阅握着她的手,拉着她面对面的坐下,又抚平她眉间的痕迹。
程初渝反握住齐阅的手:“我只是想有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
“为什么瞒着我?”
她程初渝摇摇头:“我没想瞒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云衡,我真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只是想有一个可以让我放肆哭,放肆笑,容我逃离的地方,一个做程初渝的地方。”程初渝哽咽道。
“好了好了。”齐阅心疼不已,倾身抱着她,抚着她的肩,“我明白,我懂。”
程初渝回抱住齐阅,她其实挺幸运的。
13
齐阅回到正院的时候,其它人都离开了,齐夫人独自坐在窗边。
婆子告诉他,齐老爷冲齐夫人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齐阅接过婆子手中的安神茶:“娘,儿子来赔罪了。”
齐夫人撇了齐阅一眼,显然还生着气。
“娘,喝杯茶消消气。”齐夫人还是不理。
齐阅搁下茶盏,半跪到齐夫人脚边:“生儿子的气是应该的,但初渝并未做错什么。”
“你还为她说话。”齐夫人恼道,“她在外置宅,若被御史台知道你会被弹劾的。”
“母亲多虑了,哪家夫人名下还没几间宅子啊。”齐阅道。
“那能一样嘛?”齐夫人白了齐阅一眼,恨铁不成钢,“你真就这般喜欢她?”
“娘,初渝是我的妻子,是要陪伴我一生的人。”齐阅恳切道,“我不求娘喜欢她,但请娘尊重她。”
“初渝自进门可有对你不敬之处?但你又是如何对他的,连她院子的权都不放给她,许二弟妹料理府中的事,却不许她插手,珠钗饰品,锦衣绸缎,古画奇玩,她变着法的送你,你可曾谢过她,可曾念过她的好……”
齐夫人不悦的打断了齐阅的话,道:“这是替她不平来了,身为儿媳,这是她该做的!”
“母亲!”齐阅愤然起身,“爱护子女是不是你该做的。”
“儿子一直觉得母亲是明理和善之人,待初渝如此也是你一时糊涂,我会告诉初渝,不必日日来正院请安,也请母亲好好想想。”
齐阅躬身一礼:“儿子告退。”
齐夫人气怒难消,拿起茶杯便掷了出去。
“都说儿子惟父,齐阅倒是半点不像他父亲。”
14
程老爷看着突然回府的程初渝皱了皱眉,有些不耐:“你怎么来了?”
程初渝垂下眸:“听闻母亲病了,回来探望。”
“哦,你去吧。”
程初渝微微颔首:“爹同我一起去吧。”
“我还有公事处理。”意料之中的回答,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程初渝眼眶发酸。
才靠近屋子,便听见程夫人咳嗽的声音,程初渝不由加快了步子。
“你咳,怎么回来了。”程夫人艰难的说完一句话,便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程初渝坐到床边,抚着程夫人的后背:“若非遇到青孜抓药,我还不知你病了。”
“风寒而已,过几日便好了。”程夫人安慰笑了笑,只是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这份笑里怎么看都含着苦。
陪程夫人说了会儿话,程夫人便昏昏欲睡,等程夫人睡熟程初渝才出了屋子。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程初渝叫了婆子出来问话。
“我爹一次没来看过?”
“嗯。”
“二少爷呢?”
婆子眼神闪了闪:“也没有。”
程初渝悲凉一笑:“不愧是两父子”这雨明明没浇在身上,却让她浑身发冷。
15
雨幕下,齐阅的身影渐渐走近。
程初渝含笑看着他,抬起手:“你怎么来了?”
齐阅笑了笑,握上她的手,顺着她的力道躲到檐下。
“我来看看岳母,顺便来接你。”
“顺便啊。”
齐阅轻笑,揉了揉程初渝的头发:“是我想来接你。”
“岳母怎么样了。”
“风寒,我想陪她几日。”
“嗯。”齐阅委委屈屈的道,“好吧。”
程初渝嗔笑的拍了拍他的肩。
“送我出府吧,过两日我再来接你。”齐阅拉着她的手,走进雨中。
“云衡。”她犹豫再三道,“我想让娘和我们一起去秦州。”
“好,但岳母会同意么?”
“我会说服她的。”程初渝往齐阅身上靠了靠,“我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京城。”
齐阅放开程初渝的手改为揽住她的肩,给予她丝丝温暖。
16
程初渝搅动着药汁,浓烈的中药味让她不适的皱眉。
“云衡要外放秦州,我与他说了,带你一起去。”
程夫人惊讶的看向程初渝,摇摇头:“这不合适。”言下之意便是要拒绝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京城。”程初渝抿了抿唇,垂下眸道,“甚至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座宅子里。”
程夫人身体一僵。
“这么多年,我以为总归有几分情义的。”程夫人声音很轻,带着病中虚弱。
“你祖父母在时他尚还能敷衍我一二,如今却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程夫人苦笑着摇摇头:“年少时我也曾期许过,后来,他用对我的薄情去证明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
“初渝。”程夫人撇开头,遮掩着自己的难堪,“你知道吗?你爹他啊连唤我一句夫人都吝啬的很。”
程初渝看着程夫人,喉咙像哽住了,开不了口。
程夫人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好像也没那么苦。”
程初渝接过碗放到一边,拿了颗蜜饯喂进程夫人嘴里。
“甜嘛?”
“甜。”程夫人笑了笑,也喂了她一颗,“你小时候最怕喝药了,一碗药不就几颗蜜饯怎么也喝不下去。”
程初渝弯了弯唇角,母子二人相视一笑。
良久后,程初渝听到程夫人道:“初渝,对不起,无意中伤害到了你,但其实我一直很感谢上天,让我拥有你。”
17
春抽新枝,秋飘落叶。
秋末,程初渝和齐阅即将启程。
到城门口时,程初渝想带齐阅去看看她的宅子。
安排好程夫人和车队先行,齐阅牵了匹马,两人打马去城北的宅子。
程初渝带着齐阅慢慢的逛着,向他讲诉着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每一处都满含着她的小心思。
宅子不大,再次回到门口时,也并未花费多少时间。
程初渝看向齐阅:“云衡,我很确定我想和你共白首。但一辈子太长了,将来是不确定的。”
“这座宅子我会一直留在这儿,它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也会一直一直最爱我自己。”
齐阅含笑看着她,认真的点点头。
“初渝要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