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于我们乡下的孩子而言,饺子是一种奢侈的食物。只有到了过年过节,或者亲戚来了,才能吃上一顿。深秋的苏北,杨树枝头光秃秃的,寒气逼人,自家山芋粉漏出的的新粉条子糯软筋道,正是上好的配料,拌上大棚里面绿油油的韭菜和老太公做的豆腐,正好作馅儿。如果手头宽裕、称上一斤猪肉,半肥半瘦,拌上切成细粒粒的嫩芹菜,淋上几滴苏北特有的甜咸油,顷刻之间,咸香浸透肉馅儿,能让所有的孩子口水直流。
白生生的饺子下锅了,腆着鼓鼓的肚皮在滚烫的开水里密密麻麻的浮起来,灶下柴火熊熊,锅上热气蒸腾,那是童年最雀跃的记忆。饺子盛到碗里,不等热气散尽,小孩子就已经开咬了,被热馅儿和饺子皮汤烫的龇牙咧嘴、大呼小叫;每每这个时候总是被大人们训斥,慢点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屋上麻雀喳喳叫,狗在桌下窜来窜去寻找零食,鸡鸭叽叽嘎嘎,整个院子里都是欢喜的气息。
我的家在睢宁,一个座落在濉水边上的平原县城,因濉水泛滥、统治者祈求安宁而得名。《水经注》有载,故道发自“开封陈留浪荡渠”,“东流经毫城北”;邹忌讽齐王纳谏的邹忌就分封在这里;楚汉相争的濉水之战项羽三万子弟击败刘邦,《资治通鉴》记载“濉水为之不流”。后来黄河改道,濉水干涸,为了避免水患,把三点水拿掉,最早于金兴定二年(1218)定名“睢宁县”。
因为自古长被泽国,水位反复升降,故土质多为盐碱沙地,贫瘠的很,在很小的时候种田总是要用“磷肥”中和土壤。秋末冬初,空气干燥,石磨下、古道边的地表泛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沙土,奶奶用扫帚小心翼翼的把浮土扫进簸箕,细细筛选、浸水、晾干,取得“土盐巴”,炒菜时撒上一勺,咸淡适中、满口生津。
如同村子里所有人一样,家族里第二代儿子、第三代的孙子每年初冬必做的功课之一就是“刷盐”。仔细的清扫屋前院后每一个泛盐的角落,一小撮一小撮积攒起来,存到罐子里,一个冬天就不用买盐巴了。早出晚归,秋收冬藏,每一份实物都来自勤劳的双手,想让菜里多点滋味,就起的早一些。
因为含盐量太高,土地确不肥沃,每年种大豆、油菜、玉米和萝卜,收成都不是很好,果树是不敢奢望种植的植物,只有老态龙钟的柿子树结上几十个,谁家有,摘下来,放在粮仓里、伴着一只苹果,半个月熟透,整个村子的孩子分了吃,味道好的很。
童年时代,没有水果,没有糖果,只有粗粮煎饼,食物真的寡味。初春我们会在刚刚萌发的芦苇层里找“毛芋”,一种老了就变作猫尾巴一样的草;秋后,会结伴到野地里找一种“泡酸”,一种矮矮的生在雨后豆子地里的植物;在夏天爬树摘“桑葚”。这些都是解馋的“零食”。
就盼望着来亲戚、过年,可以吃上一顿肉,可以吃上一顿饺子。生活再难,也要让亲戚吃的满意。母亲的妹妹们,有的和面、有的剁馅儿、有的烧水。我们表兄弟们,团团围坐着散落白面的桌子,有的忍不住偷偷的拿一块面皮,每每被打手掌。饺子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高粱秸秆变成的锅盖上,中间必定是要包一个圆形的“针筐”状的饺子,象征着团团圆圆,其他的饺子围着它一圈圈摆放开去。乡下的土灶都是泥糊的,左边配了一个“风箱”,一拉一吹,散发着野草香味的火焰欢快的跳动起来。锅上慢慢蒸汽氤氲,整个厨房像过年一样热闹。
饺子酒,越喝越有。陈年佳酿、乡下小院,弧形的、高远的天空和年年永远不改的酒话。商量着,秋后去哪里做工,来年河滩上要耕种什么。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茫茫的田野。
少年时离开家去县城读书。几十里的乡间小路,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路边是高高的堤坝,我们叫“大堰”。夏天野草丛生,林木遮天蔽日、阴森森的;冬季白雪皑皑,看见远处封冻的大河。我沿着大堰走,看到远处荒芜的坟茔,野鸡野兔消失在土丘后,总是怕怕的,怕里面有什么怪物突然冲出来。每次上学,总觉得长路漫漫,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学校。少年时代,内心里寂寞苍凉,胡思乱想,想过去、想现在、想不可预期的世界。
后来去了四川读大学。从徐州出发,沿途经过华中平原、黄土高坡、秦岭,在密密匝匝的群山里穿梭千余里,在缓慢拥挤的绿皮火车上熏满三十多个小时,打开门来到天府之国。秋天,正是黎明时候,漠然睁开眼,长顺街上亮着一排浑黄的灯火。
在那些饥肠辘辘的学生时代,饺子是最魂萦梦绕的食物。在小县城的街边上,在大学的食堂里,在写完作业的夜晚,在肠胃寡淡无味的时刻,吃上一盘饺子。记得哪位诗人曾经写过:这边边角角/捏的严严实实/轻轻一咬/乡愁便已露馅。
毕业以后先去了广州,然后去了美国,后来回到苏州定居。曲折奔波,西下东去。那年年春天来到苏州,下了巴士,到了南园桥下。护城河岸桃红柳翠、春花烂漫,细雨垂杨系画船。千年历史的苏州自古繁华之地,人物风流,物产阜盛。
涉世不易。挤公交、租房子、换工作,在黄昏的灯火里疲惫穿梭。每每在周末想去饱餐一顿,相约同行的老乡一起,竟然不约而同的想要吃一顿饺子宴。原来我们都是濉水之上那个古城的孩子,我们是睢宁的孩子,饺子给了我们这些离家的孩子共同的记忆,累了,饿了,想家了,我们就去吃一顿饺子。
离家越走越远,吃的东西越来越多。疯长的身体、刚刚开始鼓起的钱包,对各种食物充满了强大的消化力。川粤徽苏,有的辣,有的淡,有的甜,有的咸,宛如旅途岁月,充满了酸甜苦辣。回想多年颠沛流离,才明白,为了生活的富足,我们的一生注定要走很长的路途,吃很多种不同的食物,尝试很多种迥异的滋味,不管接受与否,我们都要微笑着面对。
十年前去南京,参加大哥的家宴,正好母亲和大嫂都在,大家兴冲冲的包饺子。熟悉的擀面杖、工序和热气腾腾的大锅,又看见一个个肥嘟嘟的饺子在大锅里翻滚。终于等到开吃,结结实实的咬上一口,却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了,已经和街头巷尾的南京饺子、苏州饺子没什么差别了。
我问母亲,为什么味道变了?母亲突然恍然大悟,内疚的说,肉馅缺了一味料,少了一味家乡的甜咸油。
甜咸油,同样是用豆类进行长期的发酵、加盐、调制、勾兑,经过家乡宗社老人百年的工艺摸索,才调制出独具特色的故乡的味道,在全世界独一无二。只有家乡的人才知道,只有从小长大的故乡的孩子会在舌尖的上铭记她的味道。没有家乡甜咸油的滋润,馅料的滋味便和其他的饺子没什么不同。这一微小的细节,被我敏感的味觉系统轻而易举的发现了。一样的饺子,十八种不同的配料,早在舌尖上划上了十八道沟壑,每一道沟壑都是独家的记忆。
走到天涯海角,永远不能忘记。三十年风风雨雨远离故乡,远离那里的食物,乡党变了模样,小路变成大道,河流消失在田野,参天大树被砍伐,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所有的视觉形象都已物是人非,唯有神经记忆永远铭刻在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每年春节回家,最盼望的就是大年初一的饺子。多少年来,饺子,一直是家乡风调雨顺、平安幸福的象征。在饺子里面包上一枚硬币,谁吃到了来年就会财运滚滚。家境改善,每年略有盈余,可以放开肚皮吃了。喜欢吃羊肉火锅,吃红烧鱼,吃炖公鸡,体重伴随岁月逐渐沉重,从一个青涩的、单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体态臃肿的大叔。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美食,都不可能在内心深处形成长久的依赖了。在心灵的最深处,总是在最饥饿的时候、想家的时候、快乐的时候、团聚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吃上一盘家乡的饺子。忘不掉家乡传统工艺腌制的老咸菜、盐豆子,忘不掉萝卜干,忘不掉永远的家乡淋上了几滴甜咸油的肉馅饺子。
饺子,是童年的快乐,是少年的呵护,是青年的思念和中年时代的亲情,是我们家乡孩子的不可泯灭家庭记忆,是我们的友情和亲情,是我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精神的支柱。
不管是在岁月的旅途上尽情欢笑,还是在时光的长河里颠沛流离,等我们困了、累了、疲倦了、不快乐了,等待我们的永远有一盘故乡的饺子,有了这种食物的滋养,我们的人生就有了永远前进的动力。
2018年元旦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