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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上曾有一个热门话题:“作为年轻人,有哪些时刻让你感到孤独?”
一个高赞回答如下:
网友们纷纷表示附和,说这正是对自己现状的准确描述。
孤独似乎是每个现代人的通病,哪怕是伟人也不可避免,第一位把莎士比亚作品集译介到中国的著名翻译家朱生豪曾这样描述过孤独:“是一种无事可做,即有事而不想做,一切都懒,然而又不能懒到忘怀一切,心里什么都不想,而总在想着些不知道什么的什么,那样的感觉。”
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就更不必说,我们一次次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又关上,明明没什么消息,却反复重复这个动作,好像我们无比忙碌,但实际上也不知道做什么,只是看着看着。我们享受手机带给我们的安全感,其实就是孤独啊。
孤独、无欲无求,正是当下大部分年轻人的生活现状。而德国表现主义大师凯尔希纳的这幅《女歌手》,把这种无可名状的孤独焦虑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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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幅画中,一个女孩独自窝在沙发上,神色疲惫,闭口不语,唯有一只猫咪陪着她。可是猫咪似乎对她的情绪毫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慵懒地蜷起身子。地板上摆放着几只酒瓶,女孩试图用酒精把空虚驱逐出去,正像现在的我们用手机和游戏麻痹自己一样,但这一时的狂欢显然无效,女孩仍旧沉浸在孤独无聊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凯尔希纳用他敏锐的眼光抓住了现代人孤独的生存状态:人生全无意义,存在纯属偶然。
凯尔希纳是20世纪艺术家团体桥社的缔造者,桥社的另一位成员佩希施泰因画过一幅同题画作,在两者的对比中,我们更能看出凯尔希纳处理这一场景的微妙之处。
和佩希施泰因的画相比,凯尔希纳的女孩面部表情更加清晰、生动、富有典型性。女孩一手托腮,眉毛下垂,这种神情显然属于一个郁郁寡欢者,她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蜷缩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干,只是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忧郁思绪里。通过对女孩这一瞬间表情的捕捉,凯尔希纳敏锐地传递出了现代人百无聊赖背后的烦乱隐忧和无所适从。反观佩希施泰因的画,他的女孩只是看起来有些无聊,画家没能传达出比无聊更多的东西。
为了强调这种无聊感和压抑感,凯尔希纳使用了极为单调的色彩。大面积的绿色色块充斥了整块画布,蓝绿色的沙发映照着草绿的墙壁,地板是深绿色的,女孩穿着黄绿色的条纹连衣裙,这种绿色充满了整个房间,以至于女孩脸上似乎也反射出了这种绿色——凯尔希纳用绿色的笔触勾画了女孩的面部轮廓。
和佩希施泰因的那副画做个对比,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凯尔希纳甚至有意让女孩身上的那件黄绿色的裙子显得更绿而非更黄,以使它能够和大涂大抹的绿色色块更加协调。
通过这种主观扭曲,画面的色彩显得沉重且单调,好像女孩的世界里并不存在缤纷多彩的、值得叫人心情为之一亮的事情。
这种压抑感还来源于凯尔希纳对空间的处理方法。佩希施泰因的作品中,沙发横贯整个画布,这使画面具有了一定的空间感,而到了凯尔希纳笔下,空间的三维特征却被最大程度上消解了,沙发只占据了画面三分之二的面积,右上角的墙壁和地板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尽管将环境因素纳入绘画中,但由于消解透视,整幅画变成了二维平面,以至于女孩看起来就好像是被禁锢在沙发和墙壁组成的囚牢中。
身处孤独中的人常常会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帮助自己,因而会感到脆弱无助。凯尔希纳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心理,他选择了一个向下的视角观照这个女孩,这使得人物看起来更加脆弱和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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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希纳的这幅画作于1910年,因为投身艺术,他得不到家人的支持,过着颠沛流离的窘困生活。
凯尔希纳的父亲是一名化学家,是造纸行业中最权威的人士,爷爷则是一名颇具盛名的牧师,19世纪普鲁士伟大的作家冯塔内在《边界》中描述过这位牧师,而且他的爷爷还是古生物学家,发表过很多关于古代德国部落的研究文章。
显然,成为一个居无定所的艺术家,是对他中产阶级家庭价值观念的最大反叛。凯尔希特曾经因为缺钱去拜访父母,但遭到了父母的严厉的指责。在1910年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这几天我过得很艰难,画的很少。”
显然,这种身处困境却无人理解的孤独感被投射到了这幅画中。
但这种孤独、疏离、压抑只是凯尔希纳遭遇挫折时的一时情绪吗?
并不。
实际上,这种孤独感焦虑感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以来都映照在他的画作中。《女歌手》在他所有的作品中,远远可以称得上是“优雅、清晰”,因为他的其他许多作品,尤其是那些个人风格鲜明地画作,线条好似尖锐的锯齿,人体粗粝、瘦硬、令人厌恶。
凯尔希纳肆意扭曲人体,消解客观,光怪陆离的景象成为他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孤独的呼喊。
这个喧嚣躁动的世界确乎让艺术家感到惊异陌生。19世纪上半叶的欧洲,火车飞驰,城市蜂起,工人们在忙着游行,无政府主义在忙着暗杀,尼采在忙着宣布上帝的死亡,弗洛伊德在忙着否认理性。
凯尔希纳写道:“一条街道应当挤满一排排嘶嘶作响的窗户。各式车辆间吓人的光锥、成千上万跳动的球星、人物残片、广告海报和大量张牙舞爪、不成形状的颜色。”
更为可怕的是,战争的猛兽已经蠢蠢欲动,伺机吞噬脆弱的生命。艺术家的创作活跃期,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这幅画作于1910年,距一战仅仅只有四年时间,生性敏感的凯尔希纳也一定感受到了灾难的逼近。
果不其然,1915年,凯尔希纳被应征入伍,残酷的军队生活摧毁了他的健康和精神。正是在这一时期,他画下了那幅著名的《自画像》,穿着军装的画家举着失去右手的断腕,这正是凯尔希纳最真实的恐惧:战争正在夺走艺术家的创作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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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一百余年已经过去,一战的硝烟已经消散,但人根本上的生存境况却并未发生太大改变,我们依然感到孤独、焦虑、无助。
因为在现在这个时代,人类的身体却成为新的战场。
在这个新的战场中,各式各样的广告、媒体争相拉锯,告诉我们要减肥、要漂亮、要变得更有钱。
以现代人自我认同的核心参照物——身体为例,学者孟建在《图像时代》中提出:
“国外有研究者指出:电影、电视等影像工业通过把人从词语引向运动与姿态而改变了20世纪人的情绪生活……这样,处于由身体图像组成的“镜城”中的当代人常常陷入对自己身体的严格自我监管中……我们对于自己外表的日常意识大大加强,通过与自己过去的照片的比较,与广告与大众传媒中宣扬的理想美女俊男的“标准”身体的比较,使得我们对于外表的敏感程度、挑剔程度以及不满程度变得更加强烈。《时尚的面孔》的作者房妮弗·克雷对1985年在加州洛杉矶分校的一次调查进行了分析,发现在认同超级模特的身材、以她们的体型为理想的调查对象中,声称对自己的大腿不满的有71%,对髋部不满的有58%,对胸不满的有21%。对镜不满的有40%,时小腿不满的有32%,对上臂不满的有17%。另外英国有项调查研究揭示:有九成的英国少女表示不喜欢自己的外表,13岁以下的女孩有60%曾经节食;14岁以下超过25%考虑过接受整容手术或服用减肥药。
这种人云亦云带来的是新一轮的迷失,人类内心深处那种孤独感、无助感仍未改变,这也正是虽然时过境迁,但当我们看到凯尔希纳的画时仍然会耸然动容的原因。
因为他表现的不是个体的孤独,而是借助女歌手这一形象,传递出超越个体、超越时代的情感。
这就是艺术:即使是脱去了当时历史情境的外壳,它依然具有超越时代的震荡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