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长安的荔枝》,个人觉得历史性并不突出,而故事性强。不知是见过本书作者的缘故还是它的故事叙述紧密流畅,让我读来有点爱不释卷,读得很快,两三个夜班就读完了。
在不久前的读者见面会上,马伯庸讲他仅用了十一天就写完了作品,与李善德转运荔枝的时间相同,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不得而之。听他话中语气,感到写得顺畅,犹似将心胸块垒情感一触而发。我也是一气呵成读完。这是我不感负累愉快的状态下读完的一部小说。
原也不长,近12万字,六章,一章三十页,平均每章二万字。十一天,一章写两天,一天一万余字。仅这个量来说,专业作家不算困难,对于普通写作者有难度。何为专业?专门写作,写作即工作,无俗事缠身,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写作,不仅是时间宽裕,更在于身心自由。普通写作者有他的工作,写作是业余,之所以业余,也是因为写作不能够支撑生活。来自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烦恼,在心里上给予写作的空间时间有限。一天写一二千字的量就不错了,乃至有应付之嫌。我想,这是专业作家与普通写作者的一点区别。
这似乎在说,叫自己一天写一万余字,十一天或一定时间内写出一部作品是不能够做到的,必须以专业的状态方式才可以。可是,汪曾祺写作,也就一天中某个时间段,譬如早晨两三个小时来写,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做其他,会友闲坐买菜做饭等,这又怎么说呢。因此说,不是非专业才能写作,还是看个人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
这似乎是打击人的话。我越来越相信张爱玲说“成名需趁早”的话了。就我所了解的一些作家,几乎无不是少年才气,二三十岁就开始发表作品(或更早)。到中年三四十岁都有了一定的名气成就,五六十岁已是名家大家。我在想,为什么要早呢?排除个人差异,单说早。因为人的接受认知在青少年时期是最强的,是基础打磨形成的最好阶段。到中年,社会生活诸多烦杂侵扰浸染,心不能静,个人固化,失去了良好吸收的能力。譬如读书,青少年时期读了大量的书并持续成为习惯,与中年才开始读书是不同的。
马伯庸说十一天写完,充满自信。实际上,他做到了。
如果就一章,或一段来看,似乎不复杂,不难写出,这是读后的直观感受,但是,若真叫自己来写,就觉得干瘪得很,要搜肠刮肚,也写不出。同样一个故事,几句话就说完了,平平淡淡,说者听者都索然无味,更别说矛盾人物设置转折起合了。
我总觉得,小说就是一篇超大的散文。而散文,得当小说来写。写好散文是写好小说的基础,能写好小说,写散文自不在话下,反之则不尽然。当然,小说以故事情节入胜,如果你有故事,会讲故事,语言组织上差一些,也可能写出不错的小说。譬如网文小说,不具有很强的语言和文学性,但故事引人,结构也过得去,如果有这个才气,再经久打磨,也不愁写不出文学性语言兼美的好作品。
《长安的荔枝》,个人觉得文学性、语言上都不够突出,好在它会讲故事。就像我第一次读马伯庸的散文《风雨〈洛神赋〉》,一口气读完,很流畅,不觉得枯燥无味,吸引你读下去。组织,逻辑紧致。马伯庸多写历史体裁,当然我仅读了《长安的荔枝》。而《长安十二时辰》等,据了解也是历史体裁。这种小说,把它的历史环境理清楚,前期得做大量的工作,然后把故事嵌于其中来讲,符合那个时代的大环境。其实,人物性格,人性,生活的复杂多样,不受时代限制。并没有说,不同时代下人的性格人性有天壤之别。故事有多新奇也不一定,只要你想得出,讲出你的风格。
这本书的成功之处,是把基层人的生存生活精神面貌给提出来,站在普通人的立场说话,这也是职场的一种生动写照,让现代压力下的人们容易产生共情。
“上头一道命令,下面的人得忙活上半天”,实际上,远不止这些。今天这个领导来了,说一句话,明天那个领导来了,又说了一句话。今天有今天的规矩,明天是明天的规矩。今天做这个事,明天就过时了,改换其他的名头。忙累的永远是老百姓。
马伯庸说他也上过班,卖了七年的变压器,深知上班族的精神压力个中苦闷,这大概也是写这本书的一个突破口。
我因此觉得,李善德有作者的影子。譬如买了新房,高兴得想跳一段胡旋舞。好容易有了房在城市立脚,从无根的打工者变身为城市新主人,那种市井小民努力奋斗的辛酸苦貌心理通过这一细节刻画出来。当然,马伯庸的人生大概不会为此发愁也就没有这样的喜悦。“我要把这些寂寂无闻的人与事都记下来,不教青史无痕”。借杜甫的话,说出自己心声,这也有自喻。
运送荔枝的过程细节,写得并不十分详细,但读来画面感很强。一路舟车,山林河湖,不同的地方地貌不同的人,途中的经历,发生的意外,遇到的险境,是可以拍成影片来观看的了。
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李善德最后有没有把荔枝送到长安呢?其实,历史早就说明,一骑红尘妃子笑,荔枝送到长安来。当时竟忘了这茬。
一开始,以为接到一桩美差,这里看出李善德有点傻憨的人物性格。经韩洄、杜甫的指点,决定破釜沉舟,亲自去岭南查看,实验。亲历实际情况,到底是怎样?譬如知道某处景点,某事结果,还想亲自去看看,想知道过程,感觉有点像自己。
林邑奴,眼神浑浊,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让我想到施松卿说汪曾祺,一看就知道有才气——眼神亮亮的。读到这话,似一下子点醒我的某处神经。确实,有的人眼神深浊显得呆滞。聪明伶俐,似乎是可以从眼神上看出来的。
“阿僮家的荔枝个头大如鸡子。按住一处凹槽,轻轻剥开红鳞状的薄果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颤巍巍的,直如软玉一般。放入嘴中,合齿一咬,汁水四溅,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时流遍百脉,不由得浑身酥麻,泛出一层鸡皮疙瘩。”
荔枝吃过不少,却从来没有这样写过荔枝。就是写,能写出这样来么?
李善德去了岭南,四路试验均失败。从侗人的玩笑话中悟出新的转运保鲜方法。即分枝植瓮之法,加盐洗隔水之法,可保十一天。
转运技术问题得到了解决,也有了成熟的运送路线[由梅关道,到吉州,经潭州昌江县,从汩罗江抵洞庭湖渡长江,过汉水襄河,由丹河至商州,到关中,过蓝田,灞桥在望,运抵长安],试验有了把握,回到京城求助,却受到诸方不配合。原来是,“你做成了事,等于他们办事不力。做官之道,和光同尘,雨露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一个人吃独食,是吃不长久的。”
因官场各方争斗,李善德有机会见到右相,得了银牌,才顺利令召各部开会,安排事宜。
李再次前往岭南,监督。与胡商苏谅闹掰,发生双瓮事件。再次亲走驿路,清查隐患,黄草驿发生逃驿情况。
为了弥补逃驿损失,弃马,徒步夜穿山岭。径去江陵,反运冰块。得以在时间上赶上迟到的荔枝。
终于成功,回到长安,本可以请功领赏,然而,心中的幽愤难积,向右相发问:
“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瓮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岭南要砍毁多少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船桨橹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无论时代,在反腐倡廉的当今,这些话都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这是写小说的好处,现实中不便说出的话、主张,可以通过小说,借他人之口来表达。快哉!
李善德因诘反右相,以“贪赃上林署公廨本钱三十贯”的罪名,受到“杖二十,全家长流岭南”的处罚,令石门山幽居。
小说开头第一句,主角李善德出场,小说最后,是李善德说的一句话,荔枝吃多了。结构上前后呼应。
小说不仅写职场,也弱写了朋友,爱情。与胡商苏谅的分道扬镳,林邑奴因为赏一口酒把自己当人看受到尊重而舍身相救,阿僮的哭怨嗔怒,韩洄杜甫的出谋划策与激励,李辛民正直帮助,华山背妻等,穿插其中,丰富了人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