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望明月
如火的霞光逐渐漫上远处的山岗,浩荡地在天边烧成了一片刺目的烈焰。那一弯皎洁惬意地眯着那双沧桑明亮的眸,望向西沉的白昼。家门口年幼的我抬头望着那一弯皎洁的风霜,未及地的两条腿在木椅边晃荡。我抿紧了唇,紧盯着细微月光朦胧的巷口,她的身影,就渐渐出现在垂纱和斜晖的吻别之中。
她朝我招手,指节上的茧粗糙得分明。我坐上电动车后座,去拨乱她梳得一丝不苟的花白发丝,她哑着沧桑的音节叫我别闹,责骂的话语却尽是慈祥。我搂着她,把头埋进宽大的布衫里,车轮轱辗向月出的方向。
我尚年少,自是精力旺盛,比手画脚地给她讲各种繁琐的小事,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后座的我指指画画。现在我想来,她究竟是怎么明白我没头没尾的话语的。她就听着我讲,讲今天电线上又多了一双叽喳的雀鸟,讲花圃上又冒出一朵被风扯得凌乱的蒲公英,讲邻居家的金毛在我们家沙发上瘫了一天,讲今天的月亮好浅,夏天来了……都是很小的事,或许也只有孩童会感到新奇。她却只是听着我讲,听得很认真,听得眼角眉梢尽是笑。远处山影后的霞云融作了浓郁的油彩,清浅的月影望向我们滴落在路边草尖的影子,听着我念叨。我抬起头来瞟见它,回望,傻乐着朝那轮月影轻轻招了招手。
“奶奶,月亮在看我们。”“是吗。”她抬头望眼月亮笑着说。
路上尽是车轮滚过柏油路的声音。柏油在夏日里被烘得松软,只有明月上梢的时候才被夜安抚得温柔。集市的喧哗穿过吱吱的柏油传入耳畔,食物在热油里滋滋的炸响扑面而来,一派热火朝天。微带着辛辣的香气绕过巷弄夹杂在喧嚣中。她摘下头盔,伸了两根手指,我踮起脚,双手扒在推车边沿,看小贩从大而深的炕锅里铲起的椒饼,眼里直发亮。
回途,我坐在车后座,只不过捧着一个胡椒饼。刚出炉的胡椒饼烫手,我把它从左手丢到右手,又从右手丢到左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下。胡椒饼外皮在炕锅里烤得焦脆,一面平,一面鼓起,还圆溜溜的,真好似一个鼓鼓囊囊的月亮。鼓的一面散落看几粒白芝麻,在白褐色的饼皮上颇为显眼,厚实的饼皮内里被汤汁浸得绵软肥瘦适宜的五花肉混杂着切成段的香葱还揉着黑胡椒的四分辛辣。一咬,汤汁就从里渗了出来,在口腔里留下萦绕不去的香气。天色渐沉,月光掩下了灿烂,在水波粼粼中流转。
离开故土的这几年,我抬头望见故乡的明月升了又落,踩在另一片土地上渡过多少夜晚。愁绪确乎是被时间消磨了,故乡的胡椒饼我也确是难以忘怀。
直到后来,她去了。我跪在水泥地上,望见木棺被推进火焰中。宽大的黑袍落在身后,比激起的尘埃还轻,飘然没有一丝重量。中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刺在每一寸土地上,我没来由地想念起傍晚明月那双沧桑的眸子。我抬头,望着那一轮未现的月影,泪水却是怎么也留不下来了。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的是故乡的山水,是故乡的食物,还是故乡饱经风霜的她呢。思的不过是与她一起举头望明月的时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