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气象资讯
起初新闻出来的时候,岛城没有一个人在意,人们像刷到一条日常气象新闻一样,“哦,已经连续63天没下雨了”,然后继续滑动手机屏幕浏览信息,低头在城市快速穿行。
清远早已戴起了口罩,保护他脆弱的呼吸道,这是有年冬天去山东出差一个大姐告诉他的,天气干燥的时候戴上口罩。
在这座湿润的海滨岛城,两个月没下雨对城市并没有什么影响,这北半球11月温暖的冬天,阳光明亮如浅色香槟,下午舒服得只需穿短袖,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居住的地方了。
实际上,新闻里还提到岛外的农业生产已经受到一定影响,有个村中曾经流水潺潺的古宅溪如今只有一股细流。这对都市里的人来说依旧无关痛痒,刚过完双十一购物狂欢,大家最深切的盼望就是等快递。
一整年没有下雨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几乎和清远一样戴上了口罩。“干旱”似乎对应“农田”,但这座曾经雨水丰沛的城市,的确干旱了。
Ch.2 五年无雨
干旱第三年,清远的许多朋友都离开这里去了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曾经在“大城市钱多生活质量低”和“岛城钱少却安逸”之间纠结的人,终于找到一个绝对的理由做出选择——只是因为这里不下雨。
现代科技和生产早已能够应对城市的干旱问题,只是唯独这座城市不下雨成了气象学中的一个玄学。
清远的男友也是在干旱的第三年,随着这阵工作迁徙潮离开的。男友去了上海,虽然北京的工作机会更好,但他像创伤后应激一般,对北京的干燥恶语相加,他更眷恋江南一带的降水,虽然不同于岛城这南部小城的浪漫风情,但充沛的雨水足以给他慰藉。
男友走的那晚和清远站在长街的芒果树下,芒果树只剩光秃秃的树干。男友问清远:“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雨?”清远没有回答。他不像是在问,更像在喃喃诉说。
第二天白天没有下雨。
第三天也没有。
清远没有挽留,他和男友的感情,像地上小水洼里的一滩水,即便不是酷暑,时间久了,水也会慢慢化作气体消失在空中。他也没有去上海找过他。但他和其他岛城的人一样,会关注另一个城市的天气预报,趁着一个假期,在雨天去往那座城市。淋雨,是他们的假日活动之一。
五年无雨。清远想起这座城市曾经的雨天,仿佛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久远得不像自己的这一世。他想离开,但他不能,从他记事起就相依为命的妈妈,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
有时候清远会想,这座城市从不下雪,每个人都知道,并且心平气和的接受,为什么这座城市不再下雨,却成为了每个人的烦恼,甚至是心中的一道疤痕。这可能就是“从未拥有”和“曾经拥有”的不同心态吧。
城市里新增了多座增雨烟炉,清远觉得人们在做无用功,天空偶尔有云彩,但完全没有诗意,更没有下雨的迹象。烟炉的顶像是过去的茅草屋顶,他忽然想到民国时的一句情话: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床头听雨声。他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潮湿的浪漫。
靠一些食物和触摸不及的想象,他以此度日。
Ch.3 流放之地
清远的手机响了,交友软件上有人给他打招呼。即使没有下雨,生活还是要继续,欲望永远不会停歇,就像每一颗寻找陪伴的心,在死之前不会停止渴望。
对方是从浙江来旅游的,并没有一开始就赤诚地表达要解决一时生理之快的意思。几轮应答,两人似乎聊得挺顺畅,软件那头的人发来消息:见见吗,我请你和奶茶。
清远哂笑,这位来自浙江的客人可能不知道,因为干旱无雨,岛城曾经成熟丰满的奶茶文化和咖啡文化已经写进历史,如今的奶茶可是比五年前的星巴克还要贵3倍。
他们还是如约见面,远道而来的浙江朋友“大出血”,请清远喝了一杯久违的奶茶。他们看着傍晚碧波上的船只,这风景美丽而平常,像是在那个下雨都很平常的时光。
志卿,他说他叫志卿,跟家里大吵了一架,跑到岛城来散散心。散心其实也谈不上,志卿不是个会把烦心事放在心里酝酿的人,只是因为吵架的时候,老爸说的一句话。
30岁上下的年纪,面对父母的催婚,志卿直截了当地说明自己同志的性取向,一向宠溺儿子的父母肯定没好脾气,有天老爸在气头上,指着志卿鼻子骂:“同性恋以前是要绑在柱子上烧死,就应该把你扔到南边那个不下雨的岛上渴死!”
志卿揉揉被老爸高分贝震聋的耳朵:“那我也会号召大家众筹尊请萧敬腾求雨······谁?萧敬腾啊!哦,你不懂年轻人的梗,那你不懂性取向自由不也很正常嘛······别当个老顽固好不好······”
最后志卿是被老爸提溜着一脚踹出家门的,揉完耳朵又揉屁股的志卿正愁无处可去,想起老爸刚刚建议的“流放之地”,便即刻启程。曾经他也只是听说,现在他想亲眼看看那座不下雨的城市。
听完志卿的来历,清远微微点头,不知如何回应,拿起杯子细细地嘬了一口奶茶。志卿望着大海把老爸数落一番,见清远没有说话,便回过头问他:“你们有试过请萧敬腾吗?”
“······”
Ch.4 旱期过客
志卿在岛城住了两个星期便回浙江了,老妈实在想他。志卿弹着烟灰淡定地安慰着老妈,他感觉电话那头老妈一边急得跺脚一边用拳头砸家里的糟老头子。
除了工作和照顾妈妈的时间,清远都和志卿在一起,看风景,吃小吃,更多的时候,他们交谈,对着大海,对着博物馆的一幅画,对着教堂里的一尊雕塑。
整整两周,他俩竟然没有“水乳交融在一起”。其实那晚,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在外游玩一天,两人洗漱好便躺下了。房间里的加湿器安静地释放水汽,两人闭眼平躺,都没有说话。
清远感觉到志卿翻动身体,就睁开眼睛,这时志卿正侧躺着,用手撑着脑袋,目光如水,看着清远。窗外月皎洁,志卿的眼睛像安静的井水,清波微漾,清远调整了下姿势,也看着志卿。
志卿和清远的目光,那么温柔宁静,像一波波跟随的浪,柔柔地抚摸着海岸。志卿一直凝望着,逐渐靠近,直到两唇相接。那刻清远什么也没想,但又十分笃定,就像以前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他一定会带伞。
嘴唇还没分开,志卿噗嗤一声笑了,清远也被这无厘头的举动逗笑,志卿把头枕在清远的胸口上,憋红了脸想忍住不笑,整个身体震颤了起来,清远双手扶起志卿的胳膊,两个人大笑不止。那晚睡得踏实。
起初清远不知道志卿的归期,但他知道他一定会走,所以,他让自己对一个过客不必太沉溺。清远和志卿年纪相仿,两人都已经历过青春的疼痛爱恋和离散,对于“长大后”遇到的人,珍惜却克制。
“你真的不送我吗?”志卿嘟着嘴,男孩和男人的结合体。
“你再来的话,我去接你。”清远拔着手指上的倒欠,挤出一个微笑。
拥抱,分别。
志卿离开的那天晚上,清远一个人坐在天台。虽然习惯了孤独,但当一个饱含温存的陪伴倏地抽离,他又得面临短暂的空虚和孤寂感。孤独是常态,只要无人来搅动我心中的波澜。
一座城市五年不下雨,听来总有些奇幻的色彩。“冒险和色彩已经不再吸引我,我要稳稳的幸福”,清远喃喃,又像是在乞求。他目光漫漫,想到舒婷的诗,轻轻念出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他反复的念着,缓缓地念着,直到眼泪流了下来。
上一次脸上有眼泪的感觉,是清远假期去到一座下雨的城市,凉凉的雨滴洒落在脸上。
从天台上下来,清远在微博上写下一句话:爱情是不开灯的夜晚你湿润的肩膀。那晚,窗外很静,但他一夜无眠。
早晨,那条微博下志卿评论道:“真爱是果实,不是种子。”
Ch.5 心安之处
电话里,志卿问:“假如你老妈百年之后,你还会留在这座不下雨的城市吗?”
“我不知道,如果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的确是。我说不好如果妈妈早早就不在了,我是不是会早早离开这里。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可以去看海;这些我早就熟悉的街景,即使天再暗,也不会让我觉得不安,呵,说出来被你笑话,我从小就怕黑,那时候爸爸早就不在了,妈妈工作到很晚回来,我一个人蜷在被子里······”
挂掉电话。穿行城市的风盘旋而上,此刻除了清远,整个城市还有谁会注意到这似有似无的存在。
妈妈的病情突然严重,清远断断续续请了好多天假。他在病房里收拾妥当,看着妈妈睡下后,默默地上到天台,平静地点上一根烟。他接受生活给他的一切,就像他接受他们这类人可能的孤独的归宿。他张开双臂,感受风在吹,又像在拥抱一个人。
和老妈吃过饭,清远收拾好餐盒,明天有工作,他今晚得回趟住处。走到家楼下,清远一阵恍惚,不远处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如海市蜃楼般虚假又真实,是他,志卿。这是他离开后的第3个月零4天。
“我来这里陪你生活吧。”
“我这里不下雨的。”
“我知道啊。”
“那你还来。”
“因为你在这里啊。”
那晚,志卿和清远躺在一张床上,两人面对面侧卧着,手臂舒适地搭在一起,没有紧紧的抱着,却安稳的进入梦乡。房间里的加湿器安静地释放水汽。
楼房的几户人家发出声响,有的人家亮起了灯。大雨倾盆,疼惜地向大地泼洒。外面开始有人在欢呼,笑声叫声持续不断,有人跑到街上,欢快地拉起旁人,在雨中转着圈圈。城市无人的夜里,湿气逐渐升起、弥漫,天空的云变得厚重,“嘀嗒,嘀嗒”,雨滴轻柔而密集地洒落在遮雨棚上,如果此时路上还有行人,他们能闻到一股久违的雨水溅起灰尘的气味。
两人依偎着睡得香甜,谁都没有被窗外的节日喧闹吵醒。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