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不出石门真人所料。
瓷神庙内,烟气弥漫从门窗向外溢出。香烟暴露在晨光下,飞速地向着四方扩散,犹如一个巨大的海葵,无意识地舞动着柔软的肢体。神龛上的瓷神和瓷工先祖的塑像被人大卸八块,丢入了江中,和它们一同水葬的还有青鱼镇内所有的瓷器。
一个偶像的消灭,怎能不伴随着另一个偶像的兴起。
石门真人身着肥大的紫缎星宿袍,头戴丹凤朝阳冠,胸前挂着五彩璎珞,各种法器悬在腰间,端坐在神台正中的宝座上,既像是菩萨,也像是天尊,神秘而让人生畏。他面色苍白,像是扑了一层珍珠粉,五官却异常清晰立体,两个眼睛深陷在黑洞洞的眼窝里,微眯着,放着冷光。消瘦的脸颊让两腮的肌肉清晰可见,口念咒语时,皮肤下会现出鱼鳃似的轮廓。他的嘴唇发青,比平时显得更没有血色,在人们的眼中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明证。阳光斜射入大殿里,明暗的交界线在缓缓地流动,氛围也在光于时间的游弋中变得灵异非凡。信徒们除了几个把守在瓷神庙门口外,剩下的都盘座在神龛周围,他们身着白色兜帽麻袍,左右手掌心向内,五指交叉地放在胸口,从他们口中唱出的经文洪亮而急促,高低有序的声音气势摄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颂咏的语速实在太快,哇哩哇啦的,叫人听不出个子丑寅卯。
青鱼镇人陆续走进瓷神庙内,紧张地盯着石门真人的一举一动。不消多说,神明的启示将在片刻后揭晓。
“有蛇!有蛇!”有的镇民被吓得脸色发白,大声喊叫起来。
众人抬头一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七条颜色各异的毒蛇从大殿的柱子上爬下来,在烟雾的掩护下隐约可辨,有一青如竹叶,有一红如人血,有一金斑点点,有一银环切切,有一背有双星,有一黑如子夜。这六条蛇再凶恶也还是寻常蛇的模样,而第七条蛇更是让见者心悸腿软。那蛇一条身子上竟长出两个蛇头,一头红色,一头黑色,红则红得炽烈,黑则黑得深邃,似绘在楚锦上的浓艳色彩。黑头一开口吐出红色的蛇信,而红头却吐出黑色的蛇信,在逶迤前行中,二头时而盘缠悱恻,蛇信相交;时而相互撕咬,以命相搏,像极了一对人世间相爱相杀的痴男怨女。七条毒蛇先后从木柱下到地上,然后向着正中的神龛汇聚,它们几乎同时爬上神台,顺着椅子腿爬到石门真人的身上。“啊!”台下的青鱼镇人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只敢进气不敢出气。石门真人眉头都不皱一下,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待到七条毒蛇爬到他的胸口处,石门真人张开嘴,七条蛇依次钻入他的口中。“啊!”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发出一阵阵的惊讶声。接着石门真人手写七道神符贴在身上,喊了一声:“呈上天书!”信徒从鲤鱼的肚子里掏出天书,呈递给石门真人。
“是我找到的天书……”
“闭嘴,老不死的!”
就在这时,那条早已断了气的鲤鱼,突然间翻身腾起,下落中变成一只金色的壁虎,顺着大殿的墙壁,一溜烟爬到房梁上不见了踪影。那边人们还惊魂未定,这边石门真人气定神闲地将天书放进嘴里,霎时间身上的七张符咒燃烧起来,在空中跳动,发出孔雀绿色的火光,火光一瞬间四散而去,萤火似的在黑暗中飞舞闪烁。就在符咒烧成灰烬的那刻,石门真人轻启唇齿,一股七色浓烟从他的嘴里涌出,浓烟中带着曼陀罗花的浓烈香味,让人闻了后不觉头重脚轻,恍恍惚惚地迷失了南北。等到浓烟散尽后,石门真人从嘴里拿出字条。
“跪下听旨!”
众人纷纷下跪,唯有江初雪没跪,信徒朝她走过来,张氏拉扯江初雪的衣服,“雪儿,你莫不是被吓傻了,赶紧跪下啊!真人该发怒了”,江初雪无可奈何也只好下跪。见众人皆跪,石门真人开始宣读。
“斯江伯之子,业已修行千年,本已录入仙籍,跃入云霄即可化身为龙。哪知遇江边渔女,凡心思动,为与其日日厮守,竟舍弃仙班,甘愿永为江中之物。”
人群中有几个男人斜着眼看向江初雪,江初雪心里狐疑不定,不由得眉心紧蹙,脸上笼起一片愁容。
“渔女与青鱼本已结好,每日晨曦时约于江上,共赴爱潮。”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在知情人的点拨下,将目光汇聚到江初雪的身上。
“怪不得呢……看来都是真的……”有人窃窃低语道。
“不是这样的,胡说八道。”诽谤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江初雪急迫得很,却也不知道该向着谁回应。她并不怕坦白自己的一切,但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人们似乎对真相并不感兴趣,而是已经认定了他们所相信的便是真相无疑。她是个受不了委屈的人,自己受了委屈就难过得要死,看见别人受委屈也止不住地流眼泪。在她的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又硬又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在她的嘴巴里好像堵了一团又柔又轻的棉花,堵得她张不开口。
“雪儿,真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张氏一脸疑惑地看着江初雪。
“别听他们的,干娘,他们说的不是真的,都是烂嚼舌头。”江初雪涨红了脸,眼泪像悬在柳枝上的露水,只要来一丝微风就能把它吹下。
童子在神龛旁看着江初雪,一脸铁青色,神情痛苦不堪。他转过身,走到了神龛的背面,大殿的后门紧闭,阳光透不过窗纸上覆盖的厚厚灰尘,留下了一个黑暗僻静的空间。他从袖子摸出一条花蛇,双手掐住蛇头,一用力就撬开蛇嘴,然后狰笑着将两根锋利的蛇牙扎在自己的胳膊上。蛇毒进入他的淡紫色的血管,一瞬间就稀释了他的痛苦。他全身的肌肉紧绷着,精神却如释重负,惨淡地喘息起来。
“不料那渔女为情不专,另与一渔家男子私通,违礼背俗,行下苟且之事。”
“私通!啊……啊……怎么可能!不是我,不是我!”
众人寻声看去,是那疯癫的长须长者在大殿外缩成一团,他不断用手抓扯自己脏乱的头发,想要盖住自己的脸孔。他浑身战栗,像是赤身裸体躺在三九天的彻骨寒风中。在他花白打绺的头发之间,头皮斑斑驳驳的煞是醒目,露出的皮肤像是刚刚被翻开的土地,红艳艳的渗着血色。他的口中不断念着什么“再给我一次机会”之类的胡言乱语。
“江伯之子得知此事,痛心疾首,方才在江中作乱,袭击过往船只。这一切罪责应加于此男女之身,务使二人于青鱼面前认罪受刑,得其谅解后,孤便会召回瘟神,还下民一方澄清寰宇。”
“听见了吗?认罪、受刑,之后瘟疫就会解除了!”
“没错,认罪,受刑!青鱼镇真是被这一对狗男女害惨了!”
“带他上来!”石门真人道。
两名信徒压着一个光着上身的黝黑青年从侧堂出来,那人正过身,抬起头,四四方方一张脸庞,鼻梁高耸,鬓发凌乱,双眼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彩,抻着乌黑油亮的脖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像是一个还没过堂就已经准备认罪画押的犯人。
“顺子哥!”江初雪高喊道,这一声呐喊出奇地响亮,在大殿内回声了数次,此刻这银铃般的声音在青鱼镇人的耳中却是异常的刺耳。
“就在昨夜,此人想杀害鱼神,被埋伏的看守擒下。”石门真人眼角轻垂,目光像一根钢针刺向张顺的背脊。
大堂内顿时炸了锅,愤怒的情绪几乎掀翻了瓷神庙的屋顶。藻井上的二十八星宿警惕地看着下面的人群,不敢相信这群蝼蚁一样的东西能爆发出这样可怕的力量。张氏浑身颤抖,一边哭一边喊,周围的声音像是几面高墙把她围在了中间,她的话一出口就消失不见,泥牛入海一般,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到最后她只能伏在地上,像呼吸一样无意识地哭泣着,就算此时有人侮辱她、踩踏她、毒打她、鞭笞她,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也绝不会做任何的反抗。
“请鱼神时,他就对鱼神不敬,惹恼了鱼神,害死了我们好多兄弟!原来他是有私心啊!”侥幸生还的渔人总算明白了里面的道理,放声训斥着张顺。
“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杀死鱼神?”
张顺强打起些精神,隆起的前胸像风箱似的鼓着气。
“那青鱼霸占了我的心上人,我恨它,我……我真的恨它。”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江初雪瘫倒在地上,掩面哭泣。她的耳边响起一曲旋律,词句中的每一个字都从她的耳朵里往她的心里钻。“天塌啊,地陷啊,都不及我心痛之剧。最让我心痛的,不过是我的哥啊,你的一句话语。”
“你是否和那女子行了苟且之事?”
“我们两情相悦。”
张顺像是一块被淬了火的精铁,精神一下子又麻木下来,嘴里嘀咕了一句。
“告诉我,和你苟且的女子是谁?”石门真人的目光越发犀利了,钢针换成了锋锐的匕首,一下一下地插进张顺的身体里,出刀的速度不能太慢,太慢就不足以发泄他压抑已久的怨恨,但也绝不能太快了,太快了就感受不到刀锋在肉体中扭动时那令人发狂的触感。石门真人在全情地享受着,但他的享受同时也与挥之不去的痛苦纠缠在一起,和那条爬进他肚子里的两头蛇出奇的相似。
张顺低着头喘着粗气,两片嘴唇像两块巨石紧闭在一起。阳光彻底被屋檐遮住,一瞬间所有人好似被施了魔咒,变成了一个个秦汉墓葬中的陶俑。大殿随之安静下来,烟气也凝固成了一团,把整个空间包裹成一个银白色的琥珀。张顺眨了眨眼睛,他的头脑变得异常迟缓,里面好像有千百只苍蝇在嗡嗡地乱撞。“雪儿,雪儿,你在哪?”,他在人群中寻找着江初雪,可他的眼睛已变得不听使唤,在他要转动目光时,眼珠不受控地迟滞在一处,反而是他想注视的时候,眼神却偏向了一边。他尽力了,却还是失败了,“雪儿,不要误会我,千万不要,暂且忍受一下,你在哪啊?我想当面对你说,或者能让你看见我的眼睛,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可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晕眩得厉害,只好闭上了眼睛,眼前的黑暗给他一个线索,昨夜发生的一切再次从他的记忆之流中涌现出来。
无星无月的黑夜中,万籁息声,唯独风吹打在黑色的树叶上,发出嗖嗖的鬼叫。闪电在云层中酝酿,一条条地连在一起,像是乌云体内的白色骨骼。空气中弥漫着雷雨的气息,强灌入人的胸口,叫人喘不过气来。蜻蜓贴着地面快速地飞动,而本来主宰夜空的蝙蝠却不见了影踪。江面的波澜层层叠嶂,争先恐后地夺路而去,江天之间的交界处是黑暗的心脏,所有的光都拼命地逃离,仿佛地狱的大门将会在那里打开。一个男子避开大路,穿过了鬼影幢幢的桦树林,直奔江边的高堤而去。四散而逃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散了映山红的淡淡花香,并在他的耳边发出“逃啊,逃啊”的忠告声。可他的心已坚如铁石,面孔随之变得狰狞可怕,垂下的右手持着一柄鱼叉,左肩背着一条三尺长的大鲢鱼,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江边。
除了张顺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张顺手中的鱼叉锋利无比,叉尖反射着闪电的银光,如同两颗时隐时现的寒星。来到高堤前,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发出“橐、橐、橐”的响动。水牢里,盘踞在水底的青鱼似乎是察觉到岸上的声音,吐出一连串的水泡后,把头探向了水面。
张顺走到堤畔,居高临下地怒视着水中的青鱼。
“畜生,还记得我吗?”
青鱼被激怒,从水中猛地立起身来,张开大口露出一排匕首般锋利的牙齿。张顺高举起手中的大鱼,这时一道闪电挣脱了乌云的束缚,直劈在半山腰的古塔上,古塔的塔顶燃起了两颗火星,很快它们就繁衍出了一场熊熊的大火。就在那一瞬间,张顺的影子投到水牢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罩住了青鱼,张顺感受身体里涌现出一股疯狂的力量,让他自认为已经足以和青鱼匹敌了。
“来吧,尝尝这个。”张顺拎着鱼尾,扬手将大鲢鱼扔进了水牢。
愤怒的青鱼下意识地将大鱼一口吞掉,然后从两腮中发出似雷鸣般的回应声,仿佛在对着张顺说:“无论你有什么花招,我都照单全收。”
“味道怎么样?”
在青鱼的眼中,张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接着又变成了四个,八个,挤满了整个堤畔。他们得意地狂笑着,挥动着手中短小的鱼叉。青鱼猛地甩了一下头,结果它直挺挺的鱼身难以保持平衡,竟轰然倒在了水牢中。
“刚才你吞下的那条鱼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在河豚的毒液里浸泡了八个时辰,足够毒死几十个人。”
青鱼渐渐失去行动能力,浮上了水面,只能发出些许无力的沉吟声。
“我说过,只要你是条鱼,我就能收拾你。那个可笑的传说将被我打破,我张顺不会再是别人的笑柄。”
张顺跳入水中,三两下就翻上了青鱼的背上,他高举鱼叉,对准了青鱼的脑壳。
“去死吧,你这条烂鱼!”
张顺高举起的鱼叉却迟迟没有落下,一个影子从他的眼前掠过,虽然快若闪电,但张顺还是注意到了它,它之前就附身在他脚下青鱼的身上,让他产生了无以复加的恨意,此时它却逃走了,隐藏起来,伺机寻找下一个附身的目标。”为什么?为什么我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青鱼时就会燃起满腔的怒火,而当我把它踩在脚底时,我的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一方熄了火的炉膛?”,张顺的喜悦感一扫而空,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要打败的并不是脚下的这条青鱼,而是他内心中的那个影子,它是如此地狡猾,善于挑动他的情绪,从而让自己忽视了它的存在。它是一个可怕的杂种,嫉妒、愤怒、羞耻、自卑、怀疑、占有欲,分不清究竟谁是它的父亲,谁是它的母亲。“原来是它,一定是它!”,张顺发现就是它怂恿着自己向心爱的人投出了鱼叉,就是它让自己失去理智,变得冷酷、残忍,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仇恨的奴隶。他好似一个提线木偶,偶然间顿悟到:一直一来他都并非是自己行动的主宰。在这一刻他是睿智的,也是自由的。“深陷泥沼中的人,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喝惯了毒酒的人,就连闻到甘洌的泉水都会作呕,等到完全不能自拔时,人就会变得比畜生还不如。张顺啊,张顺,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做了太多的傻事了,你不应该在这,而是去找雪儿,对,去向雪儿道歉,那才是该做的!不能再浪费任何的时间了!”张顺手一松,鱼叉落入了水中,他感到轻松惬意,抬起头,似乎看穿了头顶的乌云,望见了永恒不变的星空。
张顺望着望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罩住,接着高堤上火把通明,几十名信徒突然现身,似乎是早已在周围埋伏多时。
上岸后,两名膀大腰圆的信徒从身后紧锁着张顺的胳膊,弄得张顺手臂的关节“咔咔”直响,张顺招架不住疼痛,只得弯着腰跪在地上,他的头发入水的时候被打湿,软趴趴地搭在额头前,如同一条条被踩扁的蚯蚓。一个黑色身影——仿佛是从天边的地狱之门专程而来——出现在他眼前,他抬起头,在火光中看清了石门真人苍白瘦削的面孔。
“你知道吗?你犯下大错了。”石门真人俯下身,在张顺耳边轻声道。
“真人,你是知道的,我和它有深仇大恨,你知道它……可我现在都想清楚了,我不会再做了,我犯了大错,可我醒悟了!”张顺一脸无辜地看着石门真人,把他当做了自己可以仰仗的救星。
石门真人用修长的手指梳理张顺贴在鬓角的头发,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可总是让人感觉他可能随时会发力,将尖锐的指尖深深地刺进张顺的太阳穴里。他微闭着双眼,一脸同情地叹着粗气。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承受了屈辱,但这件事瞒瞒是瞒不过去的,现在这条青鱼可是拯救全镇人的关键,而你差一点就杀了它。好在你已经醒悟了,不是吗?我等待你醒悟已经等了很久了!”
“救救我,真人,只有你能救我!”张顺用沙哑浑浊的声音恳求道。
“从此消失,再也不要回来,你能做到吗?”
张顺愣了一下,内心有截然相反的愿望在激烈地交锋,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真人,我……我不能没有我的女人,你不知道,她已经有喜了,也许是我的,也许是那条青鱼的,不过我不在乎了,我曾经在乎过,那时的我太傻了,现在我知道了,不管怎样,我都不能没有她。”
张顺六神无主,一脸赤诚地看着他的救星,并没有察觉到石门真人刹那间的恍惚,和恍惚过后的脸上腾起的骇人杀意。
“她怀上了孩子,是吗?”石门真人慢慢挺起身,注视着辽阔混沌的江面,自言自语道。
“真人,发发慈悲,让我和她一起走,我们逃到天涯海角,保证不再回来。她会同意的,她一定会的,救救我们吧。”
“好吧,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明天你要按我说的做,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我一切都听您的。”
张顺向着石门真人连连磕头。石门真人的眼中布满了荆棘似的血丝,一层又一层,叠加在一起,让他的整个眼球连成一个黑色的整体。他上下颚紧咬在一起,两腮的肌肉有节奏地跳动着,两只手死死地攥在胸前,似乎想要扼杀所有让他厌恶的人。
“雪儿,你不要怪我,我们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了。你要等着我向你解释啊,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你的心真善,总是无法真正记恨一个人,更别说是我了。可我的心里还是拧着劲,张不开口,他们会侮辱我们,尽管那根本不关他们的事,可我还是在乎,在乎你的名声,不,我说了谎,我在乎的是我的名声,我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我也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狗屁传说,水中的鱼神,不忠的妇人,都去他娘的蛋!可我却受不了他们当面的污蔑,他们只要一开口,我心里就有压不住的火气,那感觉比割掉我身上一块肉还难受。我恨不得把他们的门牙打掉,可他们还是会笑我,没有了门牙,他们的笑声一定会更嘲讽更刻薄!天哪,我为什么又开始后悔昨天没有杀死那条青鱼了,我可是明明已经醒悟了啊?那个影子,它又开始作祟了,它附在了所有人身上,除了你和我,我们该怎么办?没错,我们必须避开他们,永远地避开他们,逃到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雪儿,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张顺睁开了眼睛,他吃力地昂起了头,先张开了嘴巴,似乎已经做好了将答案公之于众的准备。
“是……渔女江初雪。”
江初雪愣在了原地,她的眼泪结成了冰似的,突然停止了流淌。周围的空间似乎在强大的压力下变得扭曲,她的耳朵里传来了无数怪异的声音,人的叫喊声随着空间的扭曲也被拧拉得又低又长,乌鸦的叫声却像唢呐一样尖锐刺耳,千尺下的地幔在慢慢地撕裂,隆隆的响声像是遥远的战鼓,千丈上的星辰在相互撞击,它们的破碎声好似夏夜里的声声蛙鸣,噼里啪啦的火焰声燃烧的不知是谁的白骨,还有无数莫名的哭泣声、呻吟声、哀叫声在无情的冷笑声面前做着垂死的抗争……她失去了灵魂里一切反抗的力量,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石门真人得意地看着她,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周围的人在指点她,咒骂她,他们泛白的口水溅落在她的头发上,恍若深秋清晨时的露水,久久不能散去,身边的张氏把脸紧贴在地面上,抱着她的腿无助地呜咽。接着,两名信徒一脸轻蔑地走过来拉起了江初雪,她好像一具皮影一样,薄薄的没有骨架,可以任人摆布。
石门真人高喊了一声:“移步刑场!”
在水牢旁的高堤上早已搭起了两座木制的高台,其高度设计得很巧妙,可以让水牢中的鱼神刚好看见行刑的场面(至少设计者是这么认为的),高台后面有木板搭成的独立台阶,一共三十级直通台顶,一尺粗细的横竖木桩榫卯在一起,之间填充淋油的稻草垛子,一旦点燃就能腾起一人高的火焰。一根两尺粗的木桩贯穿整个高台,被刷上了鲜红的大漆,张顺背着双手被绑在这根几丈高的木桩之上。石门真人站在张顺身旁,台下拥满了观刑的青鱼镇人。金光灿灿的太阳在苍穹的正中央,虽然看着不大,却最是凶悍凌厉,发出的光芒像金针一样刺向人们的眼眸,让人抬不起头来。不堪眼痛的人们轮流揉弄着双眼,阳光在他们眼前黑暗的正中烙下一个碧绿的光斑,任凭你怎么揉眼都不能抹去。
“当着鱼神的面,我再问你一遍,你认不认罪?”石门真人再一次质问张顺。“认罪,受刑!”台下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石门真人转过身背着人群,轻轻地冲着张顺点了点头。张顺似乎受到了鼓舞,用感恩的眼神回应着他,眼前石门真人的脸孔和昨夜一样仁慈可信,他的承诺清晰地在张顺耳边反复回响,像是不远处拍打着堤岸石壁的江涛声。
“明日你要认下一切罪行,并指认对你不忠的那个女子。你们可以逃走,青鱼镇也会被拯救。好好地生活下去吧,一切都过去了。”
张顺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雪儿,等着我。我可以向你解释一切,我们逃到天涯海角,找一个没人的小岛,隐姓埋名,只有你和我。除了你我什么也不在乎,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张顺还是没有能从人群中找到江初雪,但他告诉自己,不要太心急了,就像石门真人说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有罪。”
沉醉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对张顺而言这句话无足轻重,可对其他人来说,它却是意义重大。在那一瞬间欢呼声压过了咒骂声,人们像是欢庆着重大的节日。外在世界的一切声音张顺都充耳不闻,他的耳朵封了一层膜似的,里面不断回响着石门真人昨夜对他的叮嘱。
“在行刑前,我会割断捆绑你的绳索。点火后不久便会腾起浓烟,当黑烟遮住你时,你就挣脱绳索跳进江中。至于怎么逃出青鱼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那她呢?”
“你放心,我也会亲自告知她的。”
“真人的大恩大德,我张顺永远铭记在心!”
看见张顺的脸上露出微笑,石门真人的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那笑容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慈爱,有的是对无知与愚蠢的唾弃,还有无比残忍的复仇渴望。
石门真人走到张顺身后,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割了一下木桩。
“祝你好运。”
石门真人带着他的微笑走下了台阶,信徒们将台阶撤走,这样即便上面的犯人跳下高台来,也会当场摔得筋断骨折。高台下的稻草被火把点燃,火焰一点点地向上吞噬,发出毒蛇吐信一样的“呲呲”声。
江初雪依旧失魂落魄,呆滞、无力地看着高台,仿佛所有的感受都被囚禁在了一个牢笼中,让她的身体处于无人支配的状态。张顺母昏倒过去,脸色白得吓人,像是一具在水中漂浮了三天三夜的死尸。
浓烟升起,台上的张顺被呛得不住咳嗽,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眼泪一流出来就和烟灰搅在一起,附着在他上下的睫毛上,结成了硬块。鼻腔里的粘液也掺着焦灰堵住了他的气管,他张着嘴,一边呼吸一边吼叫。他用力想挣脱绳索,却发现那一指粗细的麻绳却纹丝不动。“是真人疏忽了吗……还是他根本没想救我……他骗了我……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也许这也是真人计划的一部分,他马上会来救我……不,我被骗了……老天爷啊,你不能这样对我……谁来救救我啊……”在火焰烧窜到他的脚底时,他便来不及再思考这一切了。火苗引燃了浇在他的身上的桐油,火势刹那间就像一层通红的蚕蛹一样包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像野兽一样挣扎着,喊叫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让人闻着犯呕。
“不!救救他,救救他吧!”
江初雪被张顺的哀号惊醒,所有的感知挣脱了牢笼,再次充满了她的身体。她不顾一切地要冲向高台,但身边的两名信徒死死地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寸步难行。
绳索最终被手臂上的火焰烧断,满身大火的张顺从高台跃下,但他没有跳进江水中,而是落到了人群前,引得前排的人群一阵慌乱。张顺哀叫着,在地上拼命地打滚,地上的黄土熄灭了他身上的火焰,但他周身的皮肉已经被烧得黑如焦炭。江初雪总算挣脱了信徒的阻拦,冲到了张顺的身前。
“雪儿,是你吗?”张顺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
张顺的双目已经被熏瞎,右脸上布满破裂的水泡,左脸的肌肉被烧焦萎缩,将下眼睑拉开,让半个左眼凸在了外边,眼球上包裹着一层烟灰,一动一动的,让人害怕。他的右臂已废,左臂勉强还能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四周摸索。江初雪恸哭着扑在他身上,握住了他发烫的左手。江初雪的眼泪落在张顺的胸膛上,让他感到无比的清凉,像是有春天的泉水流淌过的他的身体。他停止了哀叫,只是张开嘴,微弱地呼吸着。
“顺子哥,是我。我就在你身边。”
“雪儿,我对不起你……他说我只要认罪,就能带你走……我真傻!”
江初雪泣不成声。
“我配不上你,雪儿……我配不上你,我是一个傻瓜……我的内心有一条青鱼,我永远……永远……也打不败它……”
张顺死在江初雪的怀里,他身体炙热的温度被一阵阵的江风带走,消融在了无垠的天地间。烈日还在高照,大江还在流淌,可对于江初雪来说,此刻世界是冰冷的,时间是静默的。石门真人惟妙惟肖地扮上一层悲悯的神色,他无声地走到二人身后,停留了片刻,缓慢地走入了江初雪的视线中。
“渔女江初雪,你有罪还是无罪?”石门真人一字一句地问道。
江初雪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石门真人,她没感到愤怒,也不再感到伤悲,她只能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无视眼前的所有人,她想要反抗,高傲地反抗。
“我,无罪!”
石门真人温柔地看着江初雪,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满足的神情,这正是他想要的,他知道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并认为只有他才能真正了解她、欣赏她,只有他才配拥有她,他此刻无比地想要得到她,想变成一条巨蟒缠住她、吞噬她,但他却残忍地克制着自己的渴望,他告诉自己,他对她的爱慕是纯洁而高尚的,他要得到她心甘情愿的回应,只有这样才能带给他最激荡灵魂、最震撼身心的满足感,而阻拦他得到她、欺骗她远离他的一切都是丑恶可耻的,他可以对其动用任何手段,无论多卑鄙残忍都是理所应当。
青鱼听见江初雪的声音,焦急地在水牢中游动,它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无差别地四处乱撞,水牢内顿时白浪翻滚,水花撞在石壁上四处飞溅,如千丈崩雪般声势震天,封住水牢的铁索在青鱼的撞击下蹡蹡作响。人群大惊,以为是青鱼是因为江初雪拒不认罪而大发雷霆。
“鱼神愤怒了!行刑!行刑!”
石门真人挥动双手,示意众人安静。
“先认罪,再行刑,否则鱼神之怒就不会平息,瘟疫不会终止。”
众人将愤恨的目光投向江初雪。
所有的一切都不出石门真人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