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得瓜的辛鹏章老师
辛鹏章老师是高中历史老师。据说曾经是游泳运动员,长得敦厚、结实,有点像意大利的著名男高音帕瓦罗蒂。他的嗓门也很高,但是肯定到不了高音C, 声音又尖细又沙哑,恐怕不适合唱美声,我通常是以摇滚和秦腔的特征理解他课堂上的发音。
虽然头顶已有些许荒芜,额头也添了岁月刻痕,他依然像一团炽热的火,在岁月里越烧越旺。
他是我心目中最有个性的老师,感情特别丰富。大口一张,那历史长河便决了口,滔滔滚滚奔腾而来,同学们都身不由己地卷入历史激流中冲浪,感受着别一样的刺激和兴奋。
他总是摇头晃脑,表情夸张地鼓动着,不停地挥舞双臂,让人有些眼晕,上历史课简直就是在听卡斯特罗演讲。当然,他也基本不看讲稿,经常有即兴的和意外的发挥。
他决不安于讲台的方寸之地,频频出没于课桌间的两个走道上,害得我的小动作不得不大大收敛,偶一为之,也是战战兢兢。
他那并列在大脑门下的一对大眼凸显了肉食动物对猎物超强的聚焦能力。我坐在第一排,一直庆幸处于老师们目光扫描的盲区,没想到却屡屡受到他那锐利目光的灼烧。
虽然他不可能像草食动物那样再在脸的两侧长出两只眼,以便漫散扫描,发现猛兽天敌,但那突出的滴溜溜地乱转的眼球还是兼具了草食动物视野宽广的特质。对于这样的宽视野强聚焦肉食草食通吃的全能型猛兽,整个教室的可怜羔羊们都在他掌控之中,任何小动作都难逃他的法眼。很无奈,大家只有按下杂念,乖乖的跟着他的指挥棒转。
用军迷的来话说,他的观察系统更像一台高效率的雷达。那超级敏锐的发射源就是智慧的大脑门,装在转动灵活的脖子轴承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分辨率极高,解析能力特强,不幸落入他的气场内,同学们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可恨的呢,他偏偏还不断精益求精,将眼珠子又练成了陀螺旋转功,在眼眶里三百六十度旋转自如,转动频率之大,足以让定力不强的学生瞄几眼就眩晕。装了这种新锐雷达,如虎添翼,即使脖子不动,他也能对教室进行全扇面实时监控。这下子,我们连一秒钟的自由间隙都没有了,这不简直升格为可怕的相控阵雷达了!
大家知道,相控阵雷达不需要机械转动而是在静止的载具上进行频率变换实时扫描。尽管饱受磨难,我还是一直为辛老师鸣不平,别看这会儿美国的导弹防御系统和相控阵雷达炒得沸沸扬扬,风光得很,其实发明权在中国。早在几十年前,青岛二中的一位非著名的历史学教师辛鹏章就利用生物学原理,不自觉地发明了人体自组装相控阵扫描装置,并有效掌控了120平米的空间,可惜这个论点还未被世人接受。
他精力非常充沛,除了不停地讲,肢体语言也发挥到了极致。上课像是在打拳,随着内容的跌宕起伏还不断变换拳法。讲到政治斗争、治国方略,就秉承老子“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思想,打起太极拳来;说起炮声隆隆、战端又起,俨然一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样子,慷慨激越地改打少林拳了。这还不过瘾,时不时地再施展出八卦掌来,穿行于两个走道间,虎虎生风,一路打,还一路讲,迅捷的身影和丰富的表情让你眼花缭乱。对于这样的临场发挥性运动员兼演员,你会禁不住热血激荡,身不由己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课堂对于他来讲实在太小,难以容纳他那大喜大悲的激情和心中纵横几千年的宏大历史。
几十年后驱车来到河西走廊,一路上见物思情,感悟了历史的沧桑。而那变幻无穷、如同孩儿脸般的气候也令我震惊:忽而风和日丽,忽而雷电交加,忽而黑云罩顶,忽而飞沙走石,不会是辛老师跑到天上来了?爽歪歪加悲摧摧,又来痛快淋漓地过把汉唐西域史的瘾!
唉,他就是为历史而生的业余行为艺术家,不由人不念想,一下子,思绪又回到了中学的课堂上…
看着他课堂上的表演,我脑海里总是情不自禁地涌现崔巍、张瑞芳抗战时期演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的激动场景。如果机缘凑巧,与他们同台,在感情宣泄上辛老师肯定是不遑多让,而在肢体动作的发挥上,他肯定更加夸张。
他真的太有表演天赋了,回想他的演出, 竟然掺进了日本能剧的许多元素,比如自说自演和肢体动作。当然,靠暗示和程式化的叙述对他已经是太不过瘾了,慢节奏对他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直白、煽情和冲动才能使他得到更大的快感。
既然是演出,他难免双目流盼,我的桌面不幸正是他秋波扫描的重灾区,哪敢轻举妄动!他频频出击,走位飘忽,就像巴西足球队的自由人卡洛斯,冷不丁就蹿到你跟前,不是用球来给你致命一击,而是一声断喝——那也是追魂夺命啊!
确切地说,他倒更像一个失控的小动量变轨火箭,游走在同学们构成的袖珍太空之中,下一步的去向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所以总是带来意外、惊悚和震撼,就像看希区柯克的悬疑片的感觉。
他尤其不能容忍大家不兴奋、不投入,甚至漠然冷对他豪情万丈的演讲。巡回中不时拉起几个学生充当历史故事中的角色,当然大都是像路易十六、恐怖的伊凡这样的反派人物或者名不见经传的配角,而像拿破伦、俾斯麦和彼得大帝这样的风光的人物他却从来不肯割爱,一股脑地都由他自己包办。
我最不幸,总是指派我一些跑龙套的角色。最有头有脸的算是一个股票商了,可惜还是个破了产的,其他都是守卫巴士底狱的士兵乙之类的,连名字都不给一个,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不甘。
最令我们愤愤不平的是,同学们总是在一无准备二无剧本的情况下被他揪起来仓促上阵。个个都像复活节岛上的石柱一样,傻站在一边,你有天大的表演才能,也只能充当哑剧角色,任由他口述即兴编排的剧情,信马由缰发挥和演绎,自编、自导、自演他的历史独角戏。
对于他的超常活力和奇特编排我一直都大惑不解,后来读了《原子物理学》才悟出点道理。如果把人比作原子,他整个就是一个激发态的原子,强烈地要求释放高企的能量回归基态。无论是慷慨激昂的宣讲、夸张挥舞的手势还是旋风般的疾行,都是在身不由己地释放他那高涨难耐的能量。就这还不够,硬要拉着同学参加历史游戏,其实这也是降低能量的一种选择。
说来也不奇怪,听说女士们激动(也就是处于激发态)时,大都是通过找人倾诉、摔东西、发狂购物和拼命吃东西这四种渠道舒解怨气,回归平静。
其实这和受激分子原子的行为别无二致,这些亢奋的微观粒子也是在碰撞中发出射线或者更小的粒子(相当于倾诉和摔东西)来降低能量,或者吸附和进行化学反应(相当于购物和吃东西)捕获一些低能量的粒子来释放能量。
辛老师虽为男士,也没能免俗。受课堂条件所限,不是购物、进食和摔东西的恰当场所,他只能着力打造倾诉(确切地说是宣泄)风格的能量发射功能。这还不够,又在捕获功能方面另辟蹊径,藉历史剧的互动来排解能量。
每次上课他总是饱含能量而来,宣泄殆尽而去,在课堂上痛快淋漓地演绎着他别具一格的发射和捕获。承受了他的非弹性碰撞,吸收的能量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历史知识和兴趣就与我们终身相伴,使我们终身受用。
我想,处于激发态的辛老师一定能感受常人感受不到的新鲜,那是居高临下另一只眼看世界的灵动,是一览众山小的快感。
可是,激发态的高处不胜寒,高度亢奋一旦持久就会伤身,特别是精神,难以承受其巨大的内应力。上天是公平的,灵动的创新者必须饱受磨难,历尽沧桑,甚至难以自拔,天嫉英才啊。
安东尼.塔皮埃斯是西班牙继毕加索之后最著名的画家之一,常常激发产生灵感,可是一度就因频繁激发伴随的幻觉而非常痛苦,几乎难以自拔。
海明威、惠特曼、顾城、海子和梵高等数不胜数的天才们以自杀了结一生也是佐证。精神病专家们称这是忧郁症,在这种大起大落中,就像受到巨大交变应力作用下的材料,中枢神经不扭曲、不受损才怪呢。
看来幻觉能够产生伟大作品也能摧毁人们的神经,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所以激发态带给世人新奇的感觉往往是以精神痛苦为代价的,天才和精神病只差一步。
辛老师则不然,他总是新鲜着并快乐着。他自有一套纾解的方法,总能在激发和享受新奇之后迅速排解能量回归平淡。我们这帮芸芸众生就是他巨大能量的承接者,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了他过剩的能量,转而储存成历史知识,埋下了历史兴趣的种子。
若把登山比做激发,辛老师应该是那种酷爱登山,屡屡登顶,可每次上去没等屁股坐热就匆忙下山的人;是能浮光掠影地依稀看到一些奇异景色,却又不会被高处寒气冻伤的那一款;是游走于天才和庸人间的另类。当然,他不会像那些留恋山巅下不来的天才们那样,幻想着、兴奋着并痛苦着。
其实对于他,开心就好,有点刺激更妙。
同样是教历史,辛老师以艺术的浪漫和感性演绎历史,而陈老师则以冷静的理性和逻辑诠释历史,情趣各异,相得益彰。上课就像在吃蛋糕,两种蛋糕从造型到调味逥然不同,都是回味无穷。爱屋及乌,以致酷爱蛋糕,这恐怕就是我一生难舍历史的缘由吧。
当然,他的感性和演绎少不了有即兴发挥的成分,但还是把整个历史的脉络形象生动地勾勒出来了,像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民众攻占巴士底狱,路易十六上断头台,拿破仑雾月政变…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话又说回来,纵观历史典籍又有哪一本的描述是完全相同的?历史历来是胜利者写的,一百个人写就有一百个样,也就不差辛老师一个了。更何况辛老师也是胜利者——在历史独角戏里他已经傲视群雄、风光了无数次了。
尽管辛老师在具体行为上总是出人意料,难以判断,但他的整体风格已经浑然一体。语言、动作看似随意、杂乱,实则有规律可循,从这个意义上,又是确定的。后来接触了理论物理,读到《不可逆热力学》里的“混沌”概念时,我突然想到辛老师——他的行为应该是对“混沌有序”的一种注解。
更不可思议的是,对物理一窍不通的他竟然诠释了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的真谛!整个历史课简直就是全班参与的分子碰撞和能量转换过程模拟—当然,他肯定是那个能量最高、最不安分的分子了。
正是参加了辛鹏章版的物理游戏,后来的《分子运动论》我学得挺轻松,用起来也颇为得心应手。辛老师这是“欲射一马,兼得一獐”,想必这是他没想到的。
回想起来,岂止是得到一獐,而是收获多多:既学了历史,又领悟了一些物理定律,还激发了对演讲、戏剧和武术的兴趣。辛老师辛辛苦苦地耕耘,结出了硕果,但那不是豆,居然各式各样硕大的瓜,真是神奇的种豆得瓜啊!。
如果把他的讲课比作乐曲,那就是李斯特的钢琴狂想曲,浪漫、激情而震撼,充满了即兴发挥,留下了很多的想象和回味。
想当年我们学习着并快乐着,怎不忆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