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英老汉对春天的感知往往是不明显的,他是通过他院子里刚刚长出来的那几根拉拉草发现的,每年刚刚立春不久,当南梁山的冰块都还没有完全消散时,他家的院子里就已经有拉拉草冒出头了。它很小,也很嫩,如果你不蹲下来仔细看的话找起来就会很吃力。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那帮孙子们总是第一批发现拉拉的存在的。
拉拉草一般生长在极隐蔽的墙角,川棍的间隙以及其他不被人轻易发现的角落。每当他的那帮孙子们第一次发现时,他们干裂的小嘴常常会被惊喜地张开好长一会儿。
在这个时候他们往往是来不及找铲子的,他们首先用手掐掉拉拉草的叶子,以此确认是不是产生的幻觉,等到确认无误是拉拉草时,他们立刻俯下身子,又是脚踢又是手刨,生怕慢了那么几秒拉拉草就会消失一样。
拉拉草的叶子和羊粪的颜色很相近,远远看上去有时候就是一坨儿羊粪蛋。根白白的,很细也很长,吃在嘴里辣中带着丝丝的香甜,他常常看到他的孙子们在手里捏很久才会去吃。
这是春天对这群孩子额外的馈赠,也是这群孩子开春后的第一场游戏,是他们接近他的小院最直白的一种方式。
在那些青黄不接的年月里,他们常常天还没亮就下地:他们去挖地,挖野菜,很少有人注意到拉拉草最初的存在,也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帮孩子整日里在干什么。
清明刚过,马良英老汉的院子里就下起了纷纷扬扬的桃花雨,旁边的杏花,梨花也鼓出了粉嫩嫩的花苞,给人一种随时冲破头的意思。
今年他的果树显然到现在还没有修剪,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它就新发出来了好多条,那些条只长叶子不开花,是他口中无用的贼条,必须要剪掉,否则它会搅扰的其它有用的条也长不好,影响果实的发育。
这些随意长出来的新条,给人整体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很会收拾的女人突然就披头散发,不洗脸也不刷牙,让人看起来很别扭。
果园里的地面上堆积了好多被刮成一条一条的塑料薄膜,风一吹他们七上八下地舞动着,好像被刮破就是为了在风中舞动几下,来凑场热闹而已。破薄膜的下面是一堆堆深褐色的蒿草,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的刺蓬,它们已经被太阳完全的晒干,人的脚踩上去,响得疙巴巴的。
按平常来说,这个时节马良英老汉的果园里就只能看到三样东西,刚刚种下去的蔬菜突出来的薄膜,新嫁接的树苗,还有他的那帮孙子们在院子里踏了无数遍遗留下来的各种花型的鞋底印子。
但是今年清明都过去好几天了,马良英老汉连一只脚也没有踏进过院子。
他种菠菜,种白菜的地方土块已经板结严重,去年的薄膜还紧紧的镶在泥土中,要是不把院子翻一遍,薄膜用手是撕扯不下来的。
往年他吃的最早的菜蔬——韭菜里面已经长出来了大片稠密的冰草,一眼望过去,让人分不清那个长得是韭菜,那个长得是冰草。
看来,今年,马良英老汉再也不能有那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念想了。
就在这个冬天,他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食量,精神,都大不如从前了。
他常常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尤其下雪的时候,他的伤痨是最严重的时候,他不换气地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一下又一下的抽搐。
他咳嗽得轻了不顶事,嗓子痒得他受不住,咳嗽得重了就把血也咳出来了,他该吃的所有药都试过了,可咳嗽就是不见好,他的咳嗽怎么捂都捂不严实,就好像一个漏风的麻袋一样,顾了这头那头的口又张开了。他只能整日里侧着身子在炕上躺着。
他时常感觉,这个冬天自己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的腿和腰也已经不允许他多站一会会儿了,因此,他只好将多年来一直站着完成的礼拜改为现在的坐着完成了,即使这样,一场礼拜下来,他也总是汗流夹背,需要不吃不喝地躺好半天才能恢复。
就连轻微转一个身,他的头也嗡嗡地响,钻心钻心地疼,他头一低,肚子里的东西就往上泛,往出吐的时候却只有一嘴黄水,苦的他好像把苦胆也吐出来了一样。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着古兰经,有时候以至于念到泪流满面,他在心里不断地审问着自己,审问着自己是否遵守了一个真正的穆民应该遵守的一切,他虔诚地向真主祈求宽恕,祈求真主饶恕他的罪过,给他一个容易的口还,久病无孝子,不要等睡到炕上了再试探儿女们的孝心。
他有一晚梦见自己光着脚去月亮山背了一捆柴,柴很重,刺也很多,他的脖子和脚被刮破了好几道血口子,旁边爬满了蛆虫,他既害怕又恶心,不论怎样驱赶,他们就是不散。他想扔下柴光脚跑开,跑得远远的,可就是寸步难行。
这时,他去世了二十多年的大出现了,他语重心长地给他安顿着,说让他不要把钱财看得那么重眼了,钱财是啥,钱财就是一坨屎,是人身上的垢痂,就是趸崖上的一片树叶子,用的就是一时的贵重,谁家的难肠事情都不要看笑话了,该舍散的时候要及时舍散。
他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感觉这是他大给他的暗示,暗示着他在趸崖的日子也不远了。
在翻来覆去想了很长时间后,他决定这次他大这个三十年油要大过,让儿女们都回来啃个骨头,在院子里也都转着看一看,他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不知道都在城里过得怎么样。
真主的口换谁能说得上,指不定哪天他就悄悄地走了,要是把儿女们挨个的见了他也就安心了。到时候,他大也好回家来闻个香味。这样想了一遍后,马良英老汉当场决定宰那头最健壮,他最钟爱,肉最嫩的小乳牛。
每年早春刚冒出点牙尖子,庄间人还紧紧裹着棉衣棉裤的时候,马良英老汉就急不可耐地带着他的三大件——架子车,耙子,还有平头铁锨就去收拾院子了。
他一般进院子谁也不带,他喜欢一个人慢慢地,静静的做事,尽管修整一个院子要花费他好长时间,甚至每次修完院子他的伤痨病都会加重,连换个气都吃力,他嗓子里发出的齁喽声简直比墙上走的钟表声还大,可他就是一声不吭。咳嗽完,他依旧独自修整院子。
谁给他帮忙他都不要,他总是不放心,害怕儿子们给他完个任务,一茬果子就是一茬庄稼啊,他总感觉这个庄稼要是他不亲自开头,亲自不洒种,儿子们播种下去庄稼的就不能生长,就不能开花结果。
这二十几年来,都是他一个在打理着院子,他总是准时而已无怨无悔地去清扫它,他喜欢秋天落下一片霜的时候,儿女们都拿着几个大框子在树上摘果子的场景,那时候,孙子们准在树下热热闹闹地啃果子。
他们边吃边摘,一口苹果咬下去,红扑扑的果皮内就露出来了白花花的果肉,水直往出冒,他的牙早掉光了,他也早就不吃果子了,但凭他的感觉,他感觉果子流出的水肯定比蜂蜜还甜,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喜悦,好像忙活这么久就是等这两天一样,但到底在等什么,他也一下子说不上来。
只要他走进院子,他立马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神异常犀利,就连走路也比平时麻利得多,儿子常常跟他老伴说,他大一旦进了果园简直比侦察员还要侦查员。哪哪儿缺肥料,哪哪儿土块板结严重,那棵树需要大修,那棵树可以嫁接一个新苗,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院子里的桃花香气已经传到马良英老汉屋子里来了,引得他屋子里飞进来了几只蜜蜂,嗡嗡儿的在他耳旁叫着,他做完礼拜,有一只蜜蜂恰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也不慌不忙,他仔细看着那两对透明的黄褐色翅膀悠闲的微微扑闪着,丝毫没有要飞走的打算。他的脸上便浮出了一层笑意,他养了好几年的土蜂儿了,见到蜂儿就跟见到他的那群牛一样亲切可爱。
他喜欢孤寂的日子里有点事儿干,有点吵吵闹闹的声音,他也是有一把岁数的人了,可他老是感觉,他的人,连同他的生活一起好像被沉在了一口无人问津的枯井里了,那里孤独,阴暗,无聊。
在无数个无聊难耐的日子里,乡上的扶贫政策让他养起了牛也顺带养了一窝土蜂儿,是牛和蜂儿让他重新忙碌了起来,他再一次对生活燃起了希望。
对他来说,它们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它们一起丰富了他的生活,完善了他的生命。
今天,马良英老汉的身体格外地轻省,就连咳嗽也没有平时那么严重了,因此,他的精气神儿就足了起来。他的精气神儿一足,他就再次想起了他的院子和他的那窝土蜂儿。
他一掐指头,那窝土蜂是时候出巢了,自打入冬以来,他都没有操心蜂儿穴捂严了吗,死掉的多不多,娃娃在蜂门上捅了没有,风进去了没有。就连今年的院子他也没修,不知道草把那些新树苗树胁住了吗。
这一切我他全忘在脑后了。
马良英老汉按奈不住要去修一修院子的冲动,于是他便穿好衣服去库房里推出架子车,到炕沿门上拿着耙子和铁锨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的花香扑进了他的鼻孔,他感觉,就连他的脸上,也洒满了花粉,他已经眼老昏花,看不清蜂儿了,可是光听声音就知道蜂已经出来不少了。
院子里的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蜂儿的嗡嗡声就是他粗喘的呼气声,除此之外,他再也听不到第三种声音了。
马良英老汉的心里不由的浮出了一层淡淡的悲伤,以前这个时节,他的院子里总是收拾得平平整整的,他的那帮孙子们总是进来出去的在树底下挖拉拉,过家家。整日里吵得他的耳朵都快聋了,可现在,院子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他的孙子们一个一个的都到城里上学去了。
他终于不再见那群小毛贼了,他的院子里再也没有娃娃害了,他的耳根终于清净了,可是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他突然很想去城里看一看,看看他的那些孙子,看一看他们在城里还挖拉拉吗,不挖拉拉他们又在干什么?
不一会儿,他发现不远处的电线杆上停留着几只啄木鸟,它们的喙角红红的,也尖尖的。它们叨电线杆的声音很响,也很快,就在今天,他竟然连这种司空见惯的声音也感觉很难得,这种声音让他听起来很悦耳,他似乎连这种声音也好久没听见了。
塑料袋和一堆堆的干草淹没了落下来的花儿,他看见只有不多的几片花瓣浮在草上面,往年干净的地面上总要落满厚厚的一层花瓣,他总是远远地看着,他舍不得将他们踩坏。可是现在,他看不见花儿就只能大踏步走进来了。
他常常固执的认为一片花瓣儿代表着一条生命,是深埋泥土的大树刚刚诞生的婴儿,是以前那些从未开花结果的树来弥补遗憾来的,他想,不光人有遗憾,人想弥补遗憾,树也有遗憾,树也想弥补。有时候他甚至以为,树的遗憾并不比人的少。
他对每一棵树都心生敬意,他认为每一棵树都是一位母亲,每一棵树都肩负着开枝散叶,生儿育女的责任。因此,他认为每一棵树都是伟大的,它们需要被呵护,被尊重。
可是今年他却没有为这些生命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任由地面上的垃圾淹没了它们,是他葬送了这一季的生命,他几欲痛哭。
就这样,他怅然地走进了院子的正中央,在脱掉身上的棉衣后,他准备将院子大修一番。
首先他用耙子将周围的塑料,灰条杆子,以及干草刮掉。转身时他发现墙边正摞着一堆他去年拔掉的死冰草根,那时节正是他伤痨病发作的时候,他没来得及抱出去,他想着身上轻省一点就进来清扫,没想到一拖就是一个冬天。
尽管经过了一冬的风吹日晒,这些冰草的根除了尾部还掉着不多的几块土疙瘩外,其余部分竟然完好无损。
这东西,你别看它现在就是几个死根,等下一场雨,扔哪儿长哪儿,长哪儿害哪儿。所以除冰草就是要除掉它们的根。他把冰草同那些垃圾一起装到架子车里面拉出去填进炕沿里去了。
看到把院子里的垃圾收拾干净后,他将耙子放在了一边,紧接着拿起平头铁锨给周围的树松土。
他总是说,这给树松土就好比睡醒的人要伸一伸懒腰,懒腰伸展了人的筋骨才能活动开,才能使上劲儿,要是这懒腰不伸,这人一天就都没有精气神儿,就连呼气也不顺畅。
这树也是一样,憋了一冬的劲儿,得先给它松土,换气,让它把筋骨活动开,那样它才能根正苗端。
他挖得很慢,但很深,尽管棉衣早仍在了一旁,可汗水还是顺着他的额头滚在了他的面颊两旁,他那粟色的胡子渐渐转变成了土色,进而蜷缩在了一起。
他头上的小白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浮土,他弯下腰时上面的土簌簌往下抖,站起来时,新的土再次取代了旧的土,久而久之,那些细小的土粒汇集在一起镶在了他帽顶的纹沿上。他的帽子渐渐变得发黄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