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那些人4:“拙”家的豆腐

“拙”家的豆腐


我小时候,村里有个傻子,因为脑子笨拙,爹娘给他取名叫“拙”。拙的确切年龄我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整天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喊他“拙”。

拙的长相一看就是个傻子,很瘦很瘦,眼睛直愣愣的,两个眉毛往下耷拉着,嘴上的胡子永远不刮,有时候冲着路人傻笑,但别人要是拿他开玩笑,他会骂人的。拙夏天的时候光着膀子坐在门口的阴凉地里,冬天穿着棉袄,两手插袖,坐在门口晒太阳。

拙的父母是做豆腐的,手工的卤水豆腐。他的父母都是村里最老实的人,没有一点心眼,拙他爹腿里长了骨刺,走路一瘸一拐的,没钱做手术,拙他娘更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妇,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除了做豆腐,什么也不会。

拙家的豆腐就在他们那破破烂烂的家里做,每天两次,早晚各一次。他家里有一个大磨盘,拙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被叫起来,打水,推磨盘,磨豆子,像一头驴一样。推完了磨盘,把豆浆倒在特大号的地锅里,烧火,煮豆浆,火候到了,拙他爹就点卤,然后是压豆腐。一家三口忙活一早上,新鲜的豆腐出炉了,拙他娘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一板热乎乎的豆腐,就出门了,正好是做早饭的时候。

拙他娘推着独轮车,从家门口出发,围着半个村子转一圈,边转边吆喝“豆~腐~”,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板豆腐就卖完了。

我们村里的人,只认拙家的豆腐,因为他家的豆腐劲道、有味,可能包含着多年的经验和秘方吧。我妈最喜欢的菜之一,就是青椒拌豆腐,割半斤豆腐,从门口摘点青辣椒,切碎,倒上酱油、醋、香油、味精调一下,整块的豆腐不用切,用筷子钳一块,放在辣椒里拌一下,又鲜又香。后来还有一家做豆腐的,同样是老豆腐,吃起来就是不如拙家的豆腐好吃,不劲道,像木渣。

可是拙家太脏了,做豆腐的时候就像在垃圾堆里忙活。家里到处是柴火,有麦秸、玉米秸,还有拙闲时捡来的树枝、劈的木柴。狭小的院子里有一个大灶台,一口压水井,几口大缸,还有个牛棚,牛在墙角拉屎撒,搞得尿院子里臭烘烘的。拙他爹和娘整天穿得脏兮兮的,拙更是一年到头不洗澡,早上做完豆腐就在门口边晒太阳边搓灰边抓虱子。人们一边嘴上说着拙家太脏了,做的豆腐不能吃,一边还买着拙家的豆腐,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那过年的时候有个习俗,家家户户都要买几块豆腐备用,用来包饺子啊,炸豆腐泡啊,所以提前好几天就开始预订,拙一家就加班加点地做豆腐,但是仍然做不够。很多人大半夜就开始跑到拙家去排队买豆腐,等得急了就一起帮忙做。我妈为了买豆腐,经常在过年前几天天不亮就起床了,去了之后还是买不上,后来她生气了,跑到隔壁村买了很多豆腐回来,“干嘛非得吃他家的豆腐啊,隔壁村里做那么多都卖不了,还比他家干净。”包好饺子之后,她尝了一口说:“不都是一个味吗?都是豆腐还能有多大差别!”谁知道下次过年,她又天不亮就起来去拙家买豆腐了。

拙还有个弟弟,叫“缓”,比拙小很多,虽然是个正常人,但脑袋也不太灵光。靠着卖豆腐真的挣不了几个钱,老两口养活一家四口,穷的叮当响,拙肯定不用娶媳妇了,没人愿意跟他,缓还得娶媳妇啊。缓才不甘于在家做豆腐呢,他没怎么上过学,也没什么本事,竟然当了小偷。

有一年,缓和村里另外几个不务正业的小青年一起,偷了我家的稻子。那一年,我记得特别清楚,我爸妈辛辛苦苦割了好几天的水稻,晒在沙地上,每天晒稻子、翻稻子、收稻子、捆稻子忙到后半夜,怕被人偷,还在那看着,没时间吃饭,也没时间给我们做饭,我夜里还跑到离家很远的沙地里去找妈妈。稻子晒干了以后,两人头上顶着毛巾,用脱粒机给稻子脱粒,又是忙到半夜。那一年稻子大丰收啊,装了整整几十袋子,全都放在村后学校一间废弃的教室里,收进去的当天夜里,我爸在教室隔壁屋里睡觉,因为白天太累了,睡得太死没有听见动静,半夜缓带着几个盗贼撬开教室的锁,把稻子全部运出了学校。

我爸第二天醒来去看稻子,发现门锁被撬了,屋里的稻子不翼而飞,只剩一地的稻粒,犹如晴天霹雳!出门发现地上有漏的稻粒,顺着稻粒找到了学校的西北墙角,墙角竖着一块大砖,大砖旁全是洒落的稻粒,踩着大砖翻过去,那边摞着一堆砖,还有车辙印。我妈知道后,从教室到墙角来回看了几遍,边看边哭。

后来报了警,过了很久之后警察才找到这帮人,稻子当时就被转手卖了,赃款也都被挥霍完了,这几个盗贼最后被判了刑坐了牢。

知道了是缓带人偷的稻子,我妈气得再也不去买拙家的豆腐吃了,也不再跟拙的爹娘说话了。

几年以后,缓出狱了,也长高了、也懂事了,见了我妈还能真诚地叫声三奶奶,对以前犯的错误也表示了歉意。毕竟是一个村里的,还沾亲带故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也早就不计较偷稻子的事了,早就恢复跟拙他爹娘讲话了,也恢复了到拙家买豆腐的习惯。拙他爹娘窝囊了一辈子,孩子犯的错,怨他们有什么用呢?

后来,缓出去打工赚钱,还娶了媳妇,而拙一直就是一个人坐在门口,路过的人有时候会跟他开玩笑:“拙,还不去做豆腐吗,哈哈哈!”拙就憨憨地笑着回一句:“还没到时候来。”有时候路人拿他开涮,他就严肃地回一句“滚!”或者“我打你!”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那个“打”字还要拉长音。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拙了,他的样子在我脑中已经模糊,如果活着的话,应该有50多岁了。拙他爹和娘早就已经去世了,没有爹娘照顾,估计他也没法活太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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