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的本名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从小就叫他阿真,他也没说起过自己的姓名。我一生没遇过他多少次,可是无论身在何处,总听人说起过他的故事,我想阿真的愿望多少实现了一些吧,他很希望更多的人认识他,倾听他的想法,并且对他产生崇拜感。
故事听多了,不免会听到假的,我在上一个地方得到了阿真已死的消息,到了下一个地方马上听说他又死一次。久而久之,我都不确定是否有这么个人,不过没关系,似有若无的活在世上的人绝非他一个。
阿真的长相不怎么讨喜,尖嘴猴腮,头顶秃了一片,时常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破衣服在街边游走,他自诩文人,所以过得穷苦倒成了他对这世间最满意的一件事。
多年前的柏城还不像现在这般发达,供以老百姓娱乐的场所并不多,基本上想要出去玩的话就只有三个地方可以选,茶坊、溜冰场、舞厅。
阿真的据点在茶坊,他不是看不起后两个场所,而是因为他每次进去后都会被工作人员打出来,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不知道在那儿上班的人眼睛为何就这么尖,上一秒还在和其他人胡侃,下一秒就瞬移到自己面前了。
“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罢了,本就是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一个读书人不去也好。”最后一次被打出来之后,阿真这么想着。
茶坊就没有那么严格的把控了,不管你有钱没钱,都可以在里面混时间。可以这么说,阿真之所以没被饿死,茶坊有很大的功劳。
他在里面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找到赢钱的人,跑到他们跟前说几句好话,讨几分钱花,有时讨得到,便可以买点东西吃,讨不到的时候就只能饿着。
在茶坊里面,阿真最讨厌一个叫癞狗的人,无论自己如何能说,他是一个子儿都没给过。日子一长,阿真心里开始不平衡了,心想此人是真的不要脸,白听了这么多的好话,还能心安理得地天天过来打牌,要是我早就羞愧难当,不敢再来了。
一日,阿真见癞狗又来打牌,便下定决心要戏弄这没脸没皮的家伙一番。当癞狗走近时,阿真便跳上椅子,开始学起狗叫。
癞狗知道阿真在闹他,刚开始也没理会,想等他自己消停。阿真以为是他知道羞愧了,越发学得起劲,又见周围人都乐了,就更增了几分底气。
见他越来越猖狂,癞狗走过去就给了阿真一记窝心脚,随后两人便像野猴撒泼一般的打了起来,周围的人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表演,一时间茶坊里好不热闹。
这次比武以阿真投降作为结束,鼻青脸肿的他走出了茶坊,边走边抱怨着这世道越来越不像话了,自己对癞狗说了那么多好话,他不感恩,竟然还要打恩人。
与这种人相比,阿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伟人。
逛到正在修建的广场附近,一个小孩正在围起的铁栏杆面前玩陀螺,阿真认出那是死了娘的来福,觉得这孩子心真大,娘都死了还玩得这么高兴,就想过去教训他几句。
阿真走过去拿起陀螺,在来福的脸上拍了两下,以一副长者的姿态教训他道:“你妈都没了,还玩得这么开心,这是不孝啊!”
来福只看着他,没说话。
阿真以为是他知错了,又想着今天自己还没吃东西,就说:“咳咳,我看你是没人教育,今天就便宜你了,五毛钱换一句金玉良言,交钱吧。”
来福还是没有说话,直接一拳捶到了阿真的命根子,疼得他叫都叫不出来,反观来福,夺下了被拿走的陀螺,一溜烟地跑走了。
第二天,阿真又来到了茶坊,昨天没讨到钱,又遇到了两件倒霉事,此时的他一脸衰样。
众人见他来了,纷纷打趣道:“阿真,再学狗叫啊?”
阿真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叫,你怎么不叫?”
一旁的张三催:“学了给你钱,赶紧的。”
阿真听到这话,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反驳道:“老子哪天高兴就学,不高兴就不学,哪里关钱的事,看到了是你们光荣。”
“你是又皮痒了?”这时癞狗摩拳擦掌地走了过来。
阿真吓得连连退却,最后还是离开了茶坊,他满腹疑惑,这癞狗昨天因为自己嘲弄了他才打人,怎么今天不学狗叫了他还是不依不饶的?
果然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阿真这么想着,朝茶坊啐了一口。
这时,已经一天没吃饭的阿真闻到了葱油饼的香味,就顺着香味走了过去,发现味道是刘婆的煎饼摊传出来的,阿真在摊前徘徊了好久,又因囊中羞涩不敢开口。
刘婆看出他饿坏了,就把刚做好的一个葱油饼给了他,阿真十分感激。正好刘婆要回家取些东西,就委托阿真照看一下摊位和她的傻女儿。
刘婆的女儿就叫傻姑,小时候摔了一跤把脑袋摔坏了,至今不分是非。
刘婆走后,阿真在摊位上坐着,心想刘婆真是个善人,当他的目光瞟到傻姑的时候,又想到傻姑至今没有人娶,留在家里始终是个负担,不如自己将她娶了,也当是报答刘婆了。
阿真一边觉得自己过于伟大,一边拉着傻姑往没有人烟的地方走,走到江边时,两人停了下来,正是该“办事”的时候了。
阿真指挥着傻姑做事,不多时,傻姑便一丝不挂的站在江边,口中连喊着冷,阿真叫她闭嘴,一边脱下了裤子,却发现自己用于“办事”的玩意儿不灵了。
“干了!莫不是昨天被来福那个龟儿子给打坏了!”待他摸索良久,却还是不管用,只好又叫傻姑穿上衣服回去了。
这时刘婆已经回到了摊位,见女儿冻得跟狗似的,就问他们去了哪儿,阿真含糊地糊弄了过去,随即离开了摊位。
夜里,一帮人到阿真家里找到了他,将他揪了起来,才知是白天的事情暴露,两人在江边的时候被不远处钓鱼的老王看见了。
刘婆气势汹汹地扇了阿真一巴掌,怒骂道:“你可真是个牲口啊!我还好心给你东西吃,哪知道喂了条吃不饱的白眼狼!”
阿真心里觉得委屈,明明自己是想帮刘婆分忧来着,哪知她狗咬吕洞宾,反而叫人来责问自己,可见这婆子也只是个佛口蛇心的鬼!
可是这话不便此时说,阿真看着刘婆喋喋不休的嘴,心想总有一天这婆子会有报应的,和她女儿一样分不清是非,长了脑子又有何用。
消息是晚上传出去的,早上柏城的人就都知道了,当时人们也没什么事好聊,倘若知道了什么值得一谈的事,那他们嘴上的功夫可不比说书人差。
整个城的人都知道阿真非礼了傻姑,更知道了他把别人脱个精光却什么事都没做,三个月后傻姑害了风寒死了,阿真更是在柏城待不下去,只好出了城。
也不知为何,比起阿真非礼了傻姑这事,人们更愿意聊阿真“办事”的玩意儿不灵这个话题,有人说他天生阳痿,有人说他是个太监。
久而久之,外来人只知道城里之前有个人那方面不行,却不知道这个人猥亵了一个姑娘,这姑娘还因为他得病死了。
阿真出走了三年,这三年里柏城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消息不那么闭塞了。
这段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群学生,天天在街上游行,有的拿着菜刀,有的甚至还做出了枪械,有时拉着横幅喊口号,有时在街上放火。
大伙都奇怪怎么这群人穿着学校的制服却干着土匪的活,从来也没见过哪个时代的学生如此野蛮。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上街买菜的癞狗又碰上了学生游行,吓得他赶紧退到一边偷看,不看还好,一看竟发现了三年前出走的阿真混在游行的队伍里,而且看样子那些学生还很听他的话。
癞狗马上把消息传了出去,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开始是震惊,然后转为愤怒。
他们觉得肯定是阿真没脸在柏城里待了,又不是自愿出去的,所以心里面有怨恨,这才找来这些个学生到城里闹事。
再说阿真这边,本来出城活得好好的,起码一日三餐再也不愁了,也再没人拿他取笑,按说日子是一天天好了起来,可他本就不是一个想要安心过日子的人。
阿真认为自己在柏城过得不好,那是柏城有问题,譬如说之前的癞狗、来福、刘婆,他们都是恩将仇报的坏人,还有那些好坏不分的观众,每个人都在祸害着柏城,而正是因为他们的祸害,才使得这城中唯一的好人——正是他自己,待不下去了。
所以柏城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需要教化,等哪天他们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了,才算是教化成功了。
刚巧碰上了一群自称思想先进的学生,阿真便把柏城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当然,他省去了自己的部分没说。
那群学生知道了柏城竟然有一批如此野蛮无知的刁民,就本着传道的精神来到了柏城,才有了后面这么一出戏。
柏城的百姓找到了游街的学生,将阿真抓了出来,把他之前在城里干过的事一一告知了学生们,这群学生才知道是被他给骗了,恼羞成怒之下,对着阿真一顿乱打。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阿真死了的消息,也是我亲眼看到的,那群学生从早上打到了晚上,直到阿真不动弹了,他们才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柏城。
剩下的人把阿真抬到了城外的荒地上,随意挖了个坑将他埋了。
后来我举家搬离了柏城,十几年间,又听说了关于阿真无数的故事,一开始我还不信,直至见到了无数形同于柏城百姓的人,才确信阿真应该是从那个坑里爬了出来。
您别说没见过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话,没见过不说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