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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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那道笨重的榆木门又出现在眼前,门那头的声音越发清晰,似是娘的声音。他伸手轻轻一推,那扇老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窄窄的光影穿透他的身体,原本缠绵病榻的苍老躯体一瞬间仿佛年轻了二三十岁,老屋的景象次第映入眼帘。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更记不得孩童时的模样,他只记得五六十岁的自己。他惊诧于自身的变化,却无暇多想,只想快点找到娘。穿过厢房,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便看到堂屋的门半开着,昏暗的房间里,娘坐在中堂的圈椅上,就着煤油灯纳鞋底,嘴里哼着小调。见他来,娘放下手中的活什,说道:“咦,你这孩儿,咋这会儿来?快回去!”

“娘,我不回去,我疼得很,刀割似的疼!”

“咋?你咋了?快来,娘给你揉揉!”

“娘,一看着你我就不疼了,你不要撵我了,我不回去了,搁这儿陪着娘。”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娘脚边,笑嘻嘻地说。

“那中吧,咱娘俩儿一块走吧!你媳妇等不上你,先走了,我一直搁这儿等你呢!”

“中,娘,你再等我会儿,我跟孩儿们打个招呼。”还没待娘回应,他身体似有千钧之重,从云端坠落到床铺上,蚀骨的疼痛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迫使他呼啦一声坐起来,惊到了趴在他床边守着的孙女百香。

“爷,你咋了?”百香的声音有些害怕。

“没事,脊梁有些疼,你拿着酒精给爷擦擦脊梁。”百香蘸了酒精,顺着脊梁骨一下一下地给爷搓着后背,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酒精也缓不了爷身上的疼。

从她两个月前回家,她就知道爷的身体不好了,爷的脸蜡黄,眼白也是黄的。问了爸,说是结石,年纪大了,做不了手术。爷一向身体好,性子也要强,83岁的高龄撂不下锄头,谁说也不听,说多了要跟人生气。那天爷又骑着二八大杠去菜地里拔草,回家时路过胡同口的小陡坡,腿脚失了力,没能蹬上去,摔倒了。爷从去年冬天起,就一直不太舒服,这一摔,把原本在爷的身体里轻轻搭连着的零件摔掉了,接二连三的毛病都出来了。

爸妈停了地里的活什照顾,等百香过完年回老家时,才知道爷摔了一跤,爸妈正愁分不出身,眼瞅着地里头的活一天挨着一天。百香就没再出去上班,留在家里照顾爷。白天爸妈去地里干活,晚上换下百香,再去值夜。时节不等人,若不能及时把地里的收成挖出来,就种不下来年的种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停不下来,爷的病也停不下来。

起初,爷每天精神还好,百香陪着他坐在山墙下晒太阳,东说一嘴,西说一嘴,身体好像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家里有亲戚送来一箱燕窝,百香便拿给爷喝,爷不愿意喝,怎么说都不愿意喝,气得百香和爷大吵一架,把碗也摔了。爷说:“吃这些有啥用,顶不了一点事儿!”

第二天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就发起烧来,额头滚烫,哆哆嗦嗦只说冷,百香给爷拿来退烧药喝了,又给爷披上棉袄,爷还是冷,百香不知道该咋办,只好紧紧搂着爷,等爷渐渐发了汗。后来,爷发烧的频率越来越勤,身上也开始疼了,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打那时候起,爸在地里干活,隔一两个小时就跑回家一趟看看爷,百香在家里守着爷。

有几次,爷白天醒来问百香:“恁爸呢?”“爷,俺爸去地了,咋了爷?我给俺爸打电话。”爷摆摆手不再说话。

那一天,爷疼得实在受不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止疼药也不行。一只手伸在半空中,抓啊抓,像要抓住什么。百香不知所措,只好握着爷的手不敢松手。她不知道,爷想抓的是自己娘的手,他和娘说好了,娘在前头等他呢!爷抓着娘的手走了,百香还握着爷的手,趴在爷的床头哭,她从想过她竟然有那么多的眼泪,那眼泪像河一样流啊流没有尽头。爷没了,和爷住同村的百香的二姑来了。二姑和二姑夫坐在堂屋的圈椅上,百香在爷的床边哭。爷睡得安稳,嘴里出着气,百香喊爸来:“爷咋还喘着气呢?”爸又探探爷的鼻息,没有动静,可百香时刻趴在爷的床边哭,总能听见爷的喘气声。会不会是咱们搞错了,爷还活着呢?

二姑说:“死了就死了,活那么大岁数,不亏得慌!”

爸扭头出去了,妈给爷扯寿衣还没回来。

“老头子一辈子固执,临走了受这罪,也没有享一天福,到最后没一人在跟前,我一看人都不行了,跑那院喊那一家子儿,都在吃四大件呢!”听二姑这样说,百香哭得凶,更气得慌,“俺爸已经几天没合眼了,饭都吃不进去,恁咋说这话!”

二姑父冷了脸,吐出一口旱烟,“三丫头真大本事,谁教的你跟长辈们大呼小叫!”

“我不用谁教,俺爷还搁那儿躺着呢!恁就开始寻事儿了!”百香抹着泪,不甘地说。

二姑父冷笑一声,在圈椅上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对二姑说了一声“走”。等爸来时,屋里就只剩百香的哭声了。她自知犯了错,让爸为难,爷只有他一个儿子,爷的丧事本就无人帮衬,又惹了二姑夫,爸会更为难。“你做得对!不怪你,爸就是挨家挨户去磕头,也会把恁爷的事儿办好的!”在农村办丧事,只要磕了头,无论谁家都会出人来帮忙的。当天晚上爸给爷擦了身,换上寿衣。爷的身子已经僵硬了,衣服穿不上。但或许他还能听见孩子们说话,当爸说:“爹,给你穿衣裳呢,你松松胳膊。”衣服就穿上了。后来的几天,百香再哭不出来了,她看着爷穿好寿衣躺在灵位上,给爷折多多的元宝,塞满了褡裢,给爷做摇钱树,给爷的棺材板上糊上蓝色的纸作蓝天,剪了太阳、星星和月亮,这样爷就不怕黑了。爸挨家挨户磕来了许多帮忙的人,也受了些难为。在农村兄弟们少的容易受欺负,百香的爸是三代单传,人丁不兴旺,自然有人想捏一下,好在百香的爸妈也都不是软柿子,也都豁得出去。胡同口的那一家就因为宅基地和爸妈干过仗,被爸拍了一砖头。这次爷的丧事,爸本不想和他家牵扯,那一家正等着这样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就放出话来,“我要是得不了满意,他的棺材就甭想从俺门口过!”出家门只有那一条路,不从他家门口过又从哪里过?爸买了一条烟,去他家磕头。“我只当你有多大能耐,还不是得给我说好话!”明知那人幸灾乐祸,爸也只得低头,只为把爷的丧事办得圆满。

爷躺在灵位上,封口的面团都发了。百香还是觉得爷还喘着气,只是睡着了,爷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直到爷入了棺,娘家舅公来看,手电筒,收音机都不少,都打开开关后封了棺。百香的哥哥背着褡裢绕着棺材给爷领路,绕一圈,说一句:“爷,你慢点走,我领你上山!”哥哥哭了,围着的许多人都哭了,百香还是哭不出来。起灵了,二姑夫和他的两个儿子来了,爸没再说什么,各自领了孝服去扶灵。百香看着白晃晃的人影,有的假哭,有的真哭,还是哭不出来。出了胡同走到大路上,四奶奶看着百香:“妮儿,你咋不哭嘞?”百香跟着队伍,瞅着村口的那条路越来越近,突然意识到,爷真的要走了!爷真的没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爷走了,百香和爸妈去收拾老屋,这老屋不是爷和他娘的老屋,是爸妈和百香姊妹几个的老屋。爷的东西不多,棉袄还是原来的的确良布做的棉花袄,结实耐穿且保暖。子辈们买的新袄和帽子还在箱子底放着,他习惯穿他的旧袄,说不得,要生气。爷走了,老屋也被收拾干净了,除了一张老相片,啥也没留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只是爸妈屋里的灯常常亮到半夜。

人死了以后要做七,祭完头七是三七和五七,五七之后是七七,断了七关于爷的祭奠就完成了,爷彻底地走了。日子像钝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割着人的肉。突然有一天,百香躺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俺没有爷了,俺再也看不着俺爷了。”妈看着她撒泼打滚,无奈地说:“我也老早就没有妈了,我不也是老早就看不着我妈了。我不是也活得这么大!”百香还哭,“再哭我可要拿棍敲你了昂!”百香不哭了。

那一年百香结了婚,清明时想去给爷烧个纸,婆家拦着:“傻媳妇,一辈人不管两辈事儿,恁爷自有恁爸去烧纸,不用你管,你才结婚,咋会能去!”百香生气给爸告状,也只得了个不让去就别去了的话。

第一年没去成,以后的每一年百香都不敢去,不是别人不让去,她不知道怎么跟爷解释去年为什么没来,前年又为什么没来。一年一年过去,百香的念想就像那老屋上的瓦片,一层一层摞着,生了灰,掀起一片来,整个屋顶就塌了。

渐渐地,清明寒节百香就会梦到爷,梦里头爷殷切地看着他,似是怪她没去看爷,百香给妈打电话,让给爷多烧些银钱,爷就不再那样看着她了。再后来梦里头来了一个不知过往的外乡人,和爷长得一模一样,爸把他留在家中,在爷的老屋过起日子来,在梦里,百香知道她的爷已经没了,却还是叫这个人爷,嫌爷孤单,又给爷娶了后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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