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百年的悲伤被一下子灌注到一日之内,便令人不知悲从何而起,只知无处躲藏,唯有受着。”
——题记
艾特玛托夫笔下的这一日实在是裹挟了太多的时空、事件、人物、乃至情感,以会让站为原点,全书呈放射性指向了历史、未来、天上、地下,“时而摄取远古的刀光剑影,时而描绘眼前的风声雨声,时而在天河间鸟瞰地球,发出深重的叹息。”每一个时空,都包含着一个或者多个悲剧,他们在各自的时空中闪烁着独特的悲情色彩,而当我们一日之内遍观“三地”,又会发现,其实他们无形中已构筑了一个更大的悲剧。
小镇的故事里,悲剧色彩沾染在每一个人物的身上:阿布塔利普无辜受到迫害,萨比特让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而最终“异化”,叶吉盖和查莉芭在患难中产生的纯洁爱情无果而终,即便是阿布塔利普的两个小儿子也被迫携带上了来自父辈的悲剧色彩。这群身处现代文明之中、皆为善者的普通人委身于偏僻荒野之中,欲在此寻找安身之所,但仍旧逃不脱“悲剧”的追赶,于是这群人的悲剧在这片荒原接连上演。
古老传说中的悲剧是毫不含蓄的。猛地伸手揪住你的心脏并一点点收紧,让人痛出泪来。被残酷刑法剥夺掉记忆、抹杀去良知、毁坏了理智的曼库特,即便再次面对母亲也无动于衷,“可以夺走土地,可以夺走财富,可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但是,是谁如此残忍,竟想出夺取一个人的记忆?!”母亲的痛心疾呼最终没能唤起儿子的记忆,却换来了被儿子亲手射杀的结局。母亲葬的地方就是阿纳贝特,母亲的头巾变成了白鸟,夜夜提醒旅人牢记“你是谁的子孙”。
如果说,现实情节中的悲剧是一种缓慢渗透与蔓延的痛苦,历史传说中的悲剧是一种令人陡然战栗、肉眼可见的残酷,那么科幻情节中的悲剧则满含绝望与冷漠。
故事中最激烈的矛盾点无疑在于地球对来自另一星球的讯息所给出的拒绝答复:“前均等号宇航员不得返回地球,因为他们是地球文明不欢迎的人……我们拒绝同他们(林海星)建立任何形式的联系……”(就个体而言,与其用“悲剧”来形容,说是“残酷”可能更为直观——两位宇航员被自己的同胞拒之“球”外,被赶出原来的文明,从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残酷的;而站在整个来看,更大的残酷转化成了悲剧——人类果断地拒绝了与更高水平文明的交流。(两位宇航员)“他们并不想对指挥中心的决定提出什么异议……并没有坚持要求立即恢复他们的权利……但是他们反对有关方面采取的“环”行动——反对这种地球的自我隔绝……”少数人的远见与强烈呼喊终被漠视,“他们这种无言的呼吁还在太空中回响”,只看到眼前利益而缺乏远见的美苏两国一手酿成了这场“星球悲剧”。
正像三个层面的故事“似乱实序”的交替穿插一样,其中诸多的悲剧也并非互不相通。当三层故事在小说的结尾几章终于有了“肉眼可见”的交织系联:叶吉盖一行人的队伍受到了航天发射基地的阻拦,阿纳贝特墓地被基地占用,用以拦截“林海星”人来访的火箭发射时,“白鸟随人疾飞着,在轰鸣和光团中对叶吉盖喊着:“你是谁的子孙?你叫什么名字?记得你的名字吧!你的父亲是杜年拜、杜年拜、杜年拜、杜年拜、杜年拜、、、、、、””一个更大的悲剧也悄然展现在我们眼前。
在现实的身上,我们总能看得到历史的影子;在现实的身上,我们也可以预见未来。古老传说中的曼库特被人为地夺去了记忆与良知,他被迫忘记了不愿忘记的过去与历史;但在今人身上,一个同样“失去记忆”的人——萨比特让——则是主动割裂了与传统、历史的联系。对于现代文明或主动接受、或潜移默化受影响,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他的父辈身上所洋溢着的重情、责任感、良心、意义,取而代之的是对传统安葬仪式的漠视,以及在父亲葬礼上表现出来的、功利主义驱使下的淡漠与随波逐流,使得叶吉盖不禁无奈地在心中低语“你是个曼库特!地地道道的曼库特!”。一个主动成为“曼库特”的青年人,使那个带着些许温情的历史悲剧在现代将最后一丝温情散尽,只剩下冰冷的悲剧。
当良知与记忆在人的血脉中的传承正被后人主动地掐断,难以延续下去时,历史在物质载体上的传递同样也受到了阻隔——阿纳贝特墓地被现代航天基地占用。白鸟疾呼质问着的“你是谁的子孙?记得你的名字吧!”,其实也是在质问人类:你是否忘记了过去、抛弃了历史?通向墓地的路正是通向过去和历史的路。路被阻断了,墓地被占了,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们:历史正被我们无情地遗弃。
“斩断了传统的人必然也不敢通向未来。” 这既是一针见血,也是一语成谶。铁丝网之外拦住了通向历史的路,铁丝网以里则正着手切断通向另一文明的路。“环”宇宙航行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军用火箭接连升天,“火箭飞翔遥远的太空,要在地球周围形成一个常年运转的警戒线,以保卫地球上的正常秩序不致发生任何变化。”以保卫地球为名,“他们切断了通向林海星的路,也就是切断了通向未来的路。”
人类这一系列隔断历史、人类记忆与良知的事实,使人类从个体到整体的不同层面走向封闭。这个阻断历史、隔绝未来的巨大悲剧冲破书中所构建的三个时空的束缚而一同笼罩在人类头顶,而艾特玛托夫的意图也不再仅仅是为个体的悲剧而呼喊,更是为了防止更大的人类的悲剧而奔走呼号。
在会让站,“列车不断地从东向西和从西向东地行驶”,连贯东西;而发生在这个地方的人与事却呈现出一幅正相反的图景——他们抬手拦住了承载着历史的那趟列车,并禁止它携带着自己继续驶向未来。事实证明,人类如此 “自我保护”并不会获得预料中的安定,历史的悲剧仍旧在现实重演,甚至在未来还会重现,就像艾特玛托夫在书中写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