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鸡

老柯想孙女了,就和老婆商量去儿子家住几天。

老柯儿子儿媳都在离主城很远的县城教书。县城兴赶场,距老柯儿子家不远就有一个集贸市场,逢三、六、九赶场。这天正好19号,是赶场的日子,老柯就给老婆商量:“我们去买只土鸡来炖汤,给儿孙们改善一下生活吧。”

一进场口,老柯两口子就被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吸引住了。

“土鸡......”

那声音不大,老柯听来却有震撼力。寻声音看过去,一个比自己还要干瘦的老头儿,老实巴交地看着老柯两口子,似在乞求,右手指着脚边背篼里的一只大黄鸡。

“土鸡么?”老柯走过去问。

“不是土鸡不要钱。”

呆滞的目光看着老柯,右手仍然指着脚前那只背篼。

老柯叫那人把鸡提出来看看。老柯装着很懂的样子,把鸡背的毛抹开,看了看鸡皮的颜色,又捏了捏鸡的胃。对老婆说:“乌皮的,还没有灌食!”

老婆看着老柯:“你说是不是土鸡?”

老柯放下鸡,有些迟疑不定。

“要不再逛逛,市场里肯定不止这一家卖鸡。”

这时,一只肥大的手抓起了那只鸡,把鸡爪翻来覆去捏了看了,自言自语地说:“土鸡,真正上好的土鸡!”

老柯转头才发现什么时候旁边站了个老太婆。那抓着鸡的手上套了一个手串,看似乡下见过一些世面的人。

老柯就问:“真是土鸡么?”

老太婆并不理会老柯,捏着鸡爪自言自语地说:“你看这爪子,又大又厚实,土鸡要到处刨食吃才有这么结实的爪子。”抬头对老头儿:“多少钱一斤?给我称了!”

老头儿把目光移向老柯。老柯猛然醒悟,一把从老太婆手里夺过鸡来,就叫老头儿把鸡称了。

四斤六两。

老头儿也爽快:“ 就算四斤半,20元一斤,收你90元。”

老柯付了钱,提了鸡笑嘻嘻地向市场里面走去。

“乡下的生活就是便宜。”老柯喜滋滋地对老婆说:“如果在南坪,这样好的土鸡少了30元一斤想都不要想!”

老婆也高兴,抬手就在老柯的手臂上揪了一把。几十年了,老柯已经习惯了老婆用这样的方式对自己表达爱意。

往市场里面走去,发现一个宰杀鸡鸭的地方。旁边不远处一个壮汉围着两大笼活鸡悠哉悠哉地吆喝着,壮汉看老柯两口子走过来,抬起手,指着老柯笑。

老柯也笑,却笑得不知所措。尴尬地问:“你认得我么?”

“我认得那鸡。”

老柯觉得很可笑。

“你这鸡,怎么卖的?”

“12元钱一斤。”壮汉说。

“喂饲料的吧?这么便宜。”

“你那鸡还不是喂饲料的。”壮汉说。

“怎么可能!”老柯不服:“我这鸡20元一斤,正宗的土鸡!”

壮汉笑道:“这鸡,是从我这里买去的。”

老柯和老婆不约而同回过头,朝刚才买鸡的地方望去,没有看到那老头儿的身影。老柯感到智商受到莫大的侮辱。都说城里套路太深,今儿个却栽在了县城。

老婆安慰老柯:“好歹也还是一只鸡,也没有蚀多大个本儿。杀了拿回去炖起一样的吃。”

老柯没有心情,就把杀鸡的事交给老婆,一个人走出市场等待。老柯东盯西看,想看到卖鸡的老头儿,却终究没有看到。老柯就无聊地抬头看天。

初夏的天空晴朗得透明,几朵白云悠然地飘着。要在平日,老柯就会拿出手机拍几张云朵,再配上几句顺口溜放在朋友圈,但今天没有兴趣。老柯看着天空发呆,天上的云慢慢就变成了一群白鸡,扑打着翅膀跳着舞朝着老柯笑。老柯一个激灵,赶紧揉了揉眼睛,对着白云在心里骂了一句:妈卖麻花!

这会儿老柯老婆提着那鸡又转回来了。

“等着杀鸡的人太多了!”说着就把那鸡塞给老柯。老柯正在生天上那几朵白云的气,就没好气地对老婆说,人多你就慢慢等吧,又没得哪个要抢你的鸡!

“我受不了!人家都笑我傻乎乎地上当受骗。”

提着鸡去到儿子家。老柯吩咐老婆把鸡杀了炖汤。儿子却说同事父亲过生,说晚上一道去乡下同事父亲家喝酒。

老柯有些犹豫。就这么两手空空,是去蹭饭的么?送钱吧?这种过路人情老柯又打心里不情愿。儿子笑道:“一起去就得了,礼物我晓得一起就送的。”

老柯一摆手笑道:“我和你妈都是吃饭拿钱的人,还来揩你的油?”

老婆说:“干脆我们把这只鸡带上吧?”

老柯恨恨地瞪了老婆一眼:“就这只假土鸡你好意思送给人家么?真是的!”

“有啥?你原来当处长的时候,别人送给你的华子、茅台、五粮液,你搞清楚真假没有?还不是转手就送了局长。”

老柯想想也是。晚上就提着土鸡随儿子一家去了乡下。

儿子同事见老柯他们到来,高兴地迎了过去,客套话之后,叫来寿星父亲,把老柯介绍给衣着光鲜精神抖擞的寿星。老柯忙从老婆手里拿过土鸡递上 :“土……”

话没说半句就卡住了,老柯提着鸡的手悬在胸前。这不就是卖鸡的老头儿么?

寿星是认出了老柯还是认出了那只鸡?脸上露出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尴尬。对老柯点了点头,又朝老柯老婆也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没有去接老柯手里的鸡。

晚饭寿星没有出场。儿子同事给大家抱拳,说是老父亲突然身体不适,休息了。

“上了年纪的人……”儿子同事脖子一仰把一满杯酒倒进嘴里。

大家就开始喝酒吃肉,侃天南海北。

旁边老房子楼上,节能灯泛着白光。寿星坐在床沿抽烟。床边一个茶几上摆放着一瓶白酒,两只酒杯,还有从楼下送来的菜肴,香气扑鼻。

老婆婆把两个酒杯倒满酒,递了一个给寿星。

“来,我们自个喝一杯!”

“不喝。”

老婆婆放下酒杯,夹了块肉送到寿星嘴边。

“吃点菜嘛!”

“不吃。”

“我祝你生日快乐!”

“不快乐!”

寿星嘴一张,老婆婆就把肉就塞进他的嘴里:“你看今天这个事好肇皮哟......”

寿星嚼着嘴里的肉,耷拉着头回了一句:“确实太肇皮了……”

老太婆就开始数落起来:“不是我说你,早就该收手了!硬是整人整上了瘾,到老都改不了!"

“唉,有时候心里痒,真的控制不住。几十年了……”

“说了多少次改、改、改,就是没得血性。年轻的时候没学好,搞邪门歪道,熟人朋友们背地里没少骂我们。现在我们都老了,赶上了这么好的光景,吃穿不用愁还有大房子住,我们还去骗人,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娃儿在同事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

“不干了!”寿星从床沿蹦起来,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屋顶来回踱步,发誓般地吼了一句:“从今往后,再干不是人做的!”

老婆婆重复了一句寿星的话,拿起酒杯对寿星道:“来嘛,干了!”

小半夜,楼下的酒席慢慢散尽。老柯他们也回到了家。

“你说,那寿星真的是病了么?”老柯老婆问。

“装病。干了亏心事,不好意思。”

“我们今天不该去喝这个酒,搅了人家的局。”老柯老婆说。

“谁晓得这么巧啊!”老柯已有些睡意,打着呵欠:“想不到啊,老人都变坏了!农村的套路我们不搞不懂哦……”

转眼又到了赶集的日子,老柯和老婆又去赶集。快到集市的时候老柯给老婆说:“我们换个口子进去吧,免得碰到那老骗子尴尬。”

市场乱哄哄的,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浊气。不远处一群人围在那里。“是在卖什么便宜货?”老柯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就牵着老婆的手也挤了过去。

“不是土鸡不要钱!”

人群中央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老柯挤进人群,见那个干瘦老头儿双手抓住一只大鸡,老柯顿时热血喷张,控制不住情绪就想挤过去打那老头儿,却听老头儿对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说:“老弟啊,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莫再干骗人的事了!”

被指责的人不服气,把手上的空背篼往地上一撂:“你滚远点哦!自己勾子上的屎都没有擦干净,还来说我!”伸手就去夺老头儿手里的鸡。

老头儿把鸡放回背篼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拍着那人肩头说道:“老弟,咱们不能再这样干了!过去我们走了歪路,难道老了还要继续害人吗?现在还不收手,在儿孙面前乡邻面前还要不要这张老脸啊!”

老柯怕老头儿回头看见自己,赶紧拉着老婆挤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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