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黄昏,老张蹲在生锈的铁轨旁抽烟的模样。暗红色的烟头在暮色里忽明忽灭,像极了铁轨尽头那盏年久失修的信号灯。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盖在枕木间的野草上,那些草茎便显出几分倔强的弯曲。
这是北方老工业区废弃的货运支线,蒸汽时代的铁轨早已爬满暗褐色的锈迹。枕木间的碎石缝里,车前草与灰灰菜长得比人还高,紫红色的蓟花在柴油味的空气里静静绽放。老张总说这些野草是铁锈养活的,就像我们这些老工人,吸着煤灰铁屑反倒筋骨硬朗。
"张师傅,调度室来电话说今天没车过。"新分来的铁路技校生李明踩着碎石走过来,皮鞋底碾碎了几株刚抽穗的狗尾草。年轻人白净的面孔在安全帽下泛着光,和老张沟壑纵横的脸形成鲜明对照。
老张没动弹,只是将烟灰弹进道钉的缝隙:"三十八年零四个月,我当扳道工的日子比你的岁数都长。蒸汽机车喷着黑烟那会儿,这铁轨烫得能煎鸡蛋。"他的目光掠过丛生的野草,落在远方褪色的"安全生产2980天"标语牌上,铁皮开裂的豁口里钻出一簇蒲公英。
深夜暴雨突至时,李明正在值班室打盹。惊雷炸响的瞬间,他听见老张沙哑的嘶吼穿透雨幕。手电筒的光束里,老人佝偻着背跪在铁轨上,雨衣下摆浸在浑浊的积水里,手指正疯狂扒拉着碎石。
"钢轨在说话!"老张的声音混着雨声,竟带着哭腔。李明凑近看时,浑身的血都凉了——两根生锈的钢轨接缝处,三株碧绿的野草正从道钉孔里钻出来,草叶上还沾着暗红的铁锈。
那个暴雨夜,李明第一次触摸到铁轨的温度。冰凉的钢轨在闪电中泛着青光,而孔洞里挣扎的野草根茎,竟带着灼人的热度。老张用扳手小心地扩开道钉孔,浑浊的雨水立刻裹着铁锈渗入大地。"三十年前蒸汽泄漏,我的左手就是被这样的钢轨烫伤的。"他掀起袖子,狰狞的疤痕像条蜈蚣趴在皱纹里。
清晨放晴时,他们发现整段铁轨都覆上了绿意。指甲盖大的蓝色野花从螺栓孔里探出头,铁锈色的藤蔓攀着信号机往上爬。李明忽然想起技校老师说过的话:休眠三十年的植物种子,遇到合适条件仍会发芽。
退休前夜,老张照例提着嘎斯灯巡道。月光把铁轨镀成银白色,他却在岔道口愣住了——几个举着手机的年轻人正蹲在野草丛里,镜头对准钢轨缝隙间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大爷,我们在拍短视频呢!"染紫头发的姑娘仰起脸,"您看这废铁轨配上夜光草,多赛博朋克!"老张眯起昏花的眼睛,看见年轻人防寒服上的反光条和钢轨的冷光交相辉映,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初上岗时,师父说过铁轨的热胀冷缩里藏着天地玄机。
第二天清晨,交接班的工人们发现生锈的转辙器上摆着个玻璃罐。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野草标本根系发达,细密的根须穿透了垫在下面的老式工号牌。罐底压着张泛黄的便签,钢笔字迹被水汽晕染得模糊:"钢轨会生锈,道钉会松动,地底下总有什么在生长。"
新装的电子显示屏正在播报高铁通车新闻,李明望着窗外疯长的野草,忽然觉得那些柔嫩的草茎里,或许藏着比钢铁更坚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