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卷 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
三十三、诗词救名妓
【原文】苏州太守孔南溪,风骨冷峭,权贵不敢以情干。青楼金蕊仙以事挂法,一时交好,无能为之道地。乃遣人至白下,求余关说。余与金甚疏,仅半面耳。窃念书中语倘不佯为亲狎,转生孔之疑,乃寄札云:“仆老矣,三生杜牧,万念俱空;只花月因缘,犹有狂奴故态。今春到治下,欲为寻春之举,而吴宫花草,半属虚名,接席衔杯,了无当意。惟女校书金某,含睇宜笑,故是佼佼于庸中。遂同探梅邓尉而别。刻下接萧娘一纸,道为他事牵引,就鞫黄堂,将有月缺花残之恨。其一切颠末,自有令甲,凭公以惠文冠弹治之,非仆所敢与闻。只念此小妮子,蕉叶有心,虽知卷雨;而杨枝无力,只好随风。偶茵溷之误投,遂穷民而无告。似乎君家宣圣复生,亦当在‘少者怀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胫’也。且此辈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听请于有力者之家,而必远求数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见夫子之门墙,壁立万仞,而非仆不足以替花请命耶?元微之诗云:‘寄与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敬为明公诵之。”孔得札后,覆云:“凤鸟曾栖之树,托抬举于东风;惟有当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二札风传一时。未二年,余又往苏州。过京口,已解缆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与太守淮树章公司阍者狎,章知之,逐阍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庙焚香还愿,一庙喧然。章怒其张扬,严檄拘讯,将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听,乞余解围。余召见戴三,则雾鬓风鬟,春秋老矣。然马骨千金,不可以不援手也。草札与太守云:“昔钱穆父刺常州,宴客将笞一妓,妓哀请。钱云:‘得座上欧阳永叔一词,故当贷汝。’欧公为赋一阕,遂释之。仆虽非永叔,而公则今之穆父也。请为二章,以当小调。词曰:‘东风吹散野鸳鸯,私爇神前一瓣香。为祝长官千万福,缘何翻恼长官肠?’‘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问千秋贤太守,可曾几个斫桃花?’”交书徐公,即挂帆还白下。终不得消息,心殊惓惓。半月后,章寄函来,开看只七字,曰:“桃花依旧笑东风。”
[译文]苏州太守孔南溪,风骨冷峭,权贵都不敢和他妄攀交情。青楼女子金蕊仙因有事犯法,一时和她交往的男人们,都无法为她求情,于是就派人到白下,求我来说合。我和金蕊仙不熟,只有一面之交。私下想:书中如果不假装和金氏十分亲近,转而会让孔南溪多疑;于是就寄信说:“我老了,三生杠牧,本已万念俱空;只有花月因缘上,还有狂奴故态。今年春天到治下,想做寻春之事;而当地花草,多半空有虚名;接席衔杯,没有多大意思。只有女校书金某,含情笑得很好看,是平庸中的佼佼者。于是就和她一同探望邓尉然后告别。最近接一封萧娘的信,说她为什么事所累,在黄堂受审,将有月缺花残的恨事。她的一切事情,自有令甲,凭您以惠文弹冠治理,不是我所敢说和听的。只是念起这个小妮子芭蕉叶子虽然有心卷雨,却杨枝无力,只好随风而动。偶然误投岐途,就成了无处可告的穷民。似乎君家宣圣重生,也应当在少者怀之'的行列而必然不会以仗击她的腿。况且这些人南迎北送,什么路不通?为什么不去请求有力的人家,而一定要远求千里之外空山的一位老头?可以想见您的门墙,肯定壁立万刃之高;而不是我就不足以为女子讲情?元微之有诗说:寄给东风让它好好捧着,夜里曾有凤凰来这休栖。'充满敬意为你读这首诗。”孔南溪得信后,回信说:“凤凰曾休栖的树,有东风来托举;只有当做召公的甘棠,不剪不伐而已。”二封信风传一时。不到两年,我又去苏州,过京口,已经解开船绳了,丹徒徐县令一定拉住船挽留,说:有名妓戴三和太守淮树章公看门的人私通,章公知道后,就驱逐了看门人,而不责怪戴三。戴三去城隍庙焚香许愿,庙里的人却乱了。章公生气她做事张扬,严令传信拘留,准备让她游街示众。徐县令婉言求他不听,求我前去解围。我召见戴三,已经是风烛残年,人老珠黄了。量是马骨还值三千金呢,不能不伸手援助。草草写封信给太守说:“过去钱穆公和常州刺史,宴客时要鞭笞一个妓女,妓女哀求,钱穆公说:你如果能得坐上欧阳永叔的一首词,我可以饶了你。'欧公果然为她写了一阙,就放了。我虽然不是永叔,而你却是现在的钱穆公。请让我给她写两章,以当小调。词说:东风吹散了野鸳鸯,偷偷去庙里烧一炷香,因为要祝长官千万福,为何反而惹恼了你呢?一樊川一行孤孤单单,哪里有心情留在子夜的家?只问一问千秋贤太守,可曾有几个去砍桃花的?”把信交给徐公,然后就坐船回到了白下,但始终没有消息传过来,心里十分不安。半月后,章公寄信来,拆开一看只有七个字,说:“桃花依旧笑东风。”
[笔记]袁枚老先生在这里, 记录了以“ 诗词救名妓”的故事。
苏州太守孔南溪,风骨冷峭,权贵不敢以情干。
青楼金蕊仙以事挂法,一时交好,无能为之道地。
乃遣人至白下,求余关说。
余与金甚疏,仅半面耳。
窃念书中语倘不佯为亲狎,转生孔之疑,
乃寄札云:“仆老矣,三生杜牧,万念俱空;只花月因缘,犹有狂奴故态。今春到治下,欲为寻春之举,而吴宫花草,半属虚名,接席衔杯,了无当意。惟女校书金某,含睇宜笑,故是佼佼于庸中。遂同探梅邓尉而别。刻下接萧娘一纸,道为他事牵引,就鞫黄堂,将有月缺花残之恨。其一切颠末,自有令甲,凭公以惠文冠弹治之,非仆所敢与闻。只念此小妮子,蕉叶有心,虽知卷雨;而杨枝无力,只好随风。偶茵溷之误投,遂穷民而无告。似乎君家宣圣复生,亦当在‘少者怀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胫’也。且此辈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听请于有力者之家,而必远求数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见夫子之门墙,壁立万仞,而非仆不足以替花请命耶?元微之诗云:‘寄与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敬为明公诵之。”
孔得札后,覆云:“凤鸟曾栖之树,托抬举于东风;惟有当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
二札风传一时。
未二年,余又往苏州。
过京口,已解缆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与太守淮树章公司阍者狎,章知之,逐阍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庙焚香还愿,一庙喧然。章怒其张扬,严檄拘讯,将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听,乞余解围。
余召见戴三,则雾鬓风鬟,春秋老矣。
然马骨千金,不可以不援手也。
草札与太守云:“昔钱穆父刺常州,宴客将笞一妓,妓哀请。钱云:‘得座上欧阳永叔一词,故当贷汝。’欧公为赋一阕,遂释之。仆虽非永叔,而公则今之穆父也。请为二章,以当小调。词曰:‘东风吹散野鸳鸯,私爇神前一瓣香。为祝长官千万福,缘何翻恼长官肠?’‘
“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问千秋贤太守,可曾几个斫桃花?’”
交书徐公,即挂帆还白下。终不得消息,心殊惓惓。
半月后,章寄函来,开看只七字,曰:“桃花依旧笑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