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腰好像不是自己的,连翻身都难。趴在床上用两只手锤了一会,勉强侧身胳膊撑着坐了起来,缓一缓,下床,走动,洗漱完毕,慢慢好了。窗外是阴天,昨天飘了几滴雨。想起小时候,活蹦乱跳的时候,那时奶奶好像每逢阴雨便行卧缓慢,手撑着坐在床沿。而我总是跑来跑去转来转去跳来跳去。奶奶望向我的眼神意味悠长,我觉得她的眼神也是缓慢的,时常还没等到她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我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她的眼神就那么悠长地追随着我。时常觉得背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奶奶坐在那里,还有她坐的那张床,床边带抽屉的柜子,柜子边上的三门橱、五斗橱连着窗台下的缝纫机,旁边裁剪衣物的桌子挨着房门,它们仿佛都长着眼睛,眼神是无形的线,在背后牵引着我。午夜梦回,多少次回到小时候的老房子,多少次回到故乡、旧土,多少次回到儿时记忆中某个午后的阳光里,有时看到她们,有时看不到,有时有说话的声音,有时没有。梦中的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但梦中的我,却不知亲人已逝,旧居已拆。人成长的过程是一直往前看,往前走,仿佛最好的、最光辉灿烂的永远在前方,在闪耀,在招手,永远看不到身后那无言的、默默的、甚至是灰暗的、迟滞的,然而却是真正给予力量的人或物。长期以来,只顾抬头向前,往后,需要低头回顾,低头,倾听内心的声音。
奶奶虽然生在旧社会裹着小脚,但她断文识字。二年级时语文课本上有一首诗,说小河流忙碌地往前奔流。语文书中的“忙”字没有印出来,奶奶便提笔帮我补了这个字。奶奶的字方方正正,架构极好,虽是硬笔,结体也有颜氏风范。那时候屋子东侧流过一条小河流。这句诗就是我对奶奶的一个意向的认识,辛苦忙碌了一辈子,最后就像小河流一样早早地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流逝。而我如今也如同这般,在人生的河流中奔忙。
爱看戏是随了我奶奶。小时候第一次是奶奶带我去戏院,厚厚的红色帷幔拉开,戏便上演了,结束时,厚厚的帷幔又拉上。厚厚的帷幔缓缓拉开,缓缓合上,我好奇的心期待的心就满满地被吊了上来。第一次不记得演得什么戏,只听得她们说,回来后我就一直模仿戏里的人物,说戏里的词。看戏的传统终究是没有延续下来,奶奶故去了,大戏院变成电影院。虽然也爱看电影,但是儿时第一次看戏的经历,第一次看到舞台中的仪式感,当时的我幼小的心灵中已留下深深的烙印,不可磨灭。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我不禁想,奶奶为什么会去看戏呢?她是有她的内心喜好与渴望。
看不到戏的时候,奶奶就听评书。《西游记》电视看一遍,评书听一遍。有一回我听得精彩,趁着自己的记性把当天听的评书全部默一遍下来,写了好几页纸,拿给奶奶看,奶奶高兴地笑了,看着文字仿佛评书里的故事又一遍在耳边回响。但那以后我再也没默过了,只因那一次写得手酸。
幼时与奶奶相处的点滴,就这样过去了,都不会再有第二回。人世间走一遭,都不会有第二遭。闻得奶奶年轻时,极爽利的一个人,镇上人称“查大姑娘”,嫁给我爷爷,原系奶奶为镇长的父亲爱才之缘故。年轻时虽不说轰轰烈烈,但二人成立家室,生了三男二女,买田地,备束脩,长子和第二个儿子即我父亲读私塾,男孩儿名中皆带“举”字,寄予着家族振兴的厚望。然而造化弄人,个人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命运实在不堪一击。爷爷因故离世后,奶奶划成分、挨批斗,二子辍学,举家避难,不承想此番轰轰烈烈竟是这般境况。及我幼时,奶奶已是历经千辛万苦,方始苦尽甘来。奶奶曾说,我出生的那年,家里境况转好了。所谓转好了,也不过是柴米油盐而已,但奶奶松快了下来。所以奶奶格外疼爱我。而奶奶读书、认字,看戏、听评书,无形当中对我有一生的影响。
奶奶为我置新衣。小学入学堂前奶奶带我去她大姑娘即我大姑姑家做客。因入了学便不自由了。去我大姑姑家是从未有过的,因要坐船交通不便,而奶奶又年纪大了行走不便。但奶奶很是挂心,大姑父很早过世大姑姑家一向贫苦,以前去不得,现在无论如何要亲去看一眼。奶奶说我是第一次出门,去到人家做客,所以为我做了新衣。下半年入学,入学即是夏季,奶奶为我置了粉蓝色的百褶裙,像学生模样。虽然过年有压岁钱,过年有新衣,但奶奶这两次为我置新衣,却是最早给我留下关于特殊意义的记忆,我想这里面蕴含着的是“礼仪”,是奶奶对于生活的教养、态度和智慧。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人的一生就像一粒尘埃,在我还懵懂无知的时候,这粒尘埃已然落定。然而在我的心里,对奶奶的回忆,拂了一身还满。有时会在茫茫人海中搜寻,不知道搜寻什么,有时候会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周围的一切还在照常运转。有时会在内心呐喊、呼唤、默念,在内心一遍遍默念从墓碑上得知的奶奶的名字:查-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