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一吹,满世界都是秋天的味道。
最先闻到的是谷草的味道。那是一种草焦里面裹着米花的香,顺着家家房顶上的炊烟弥漫开来,萦绕在我们对家的记忆里,和母亲的雪花膏一样好闻。
在我小时候,成熟的稻谷是要用拌桶摔打才能收回的。拌桶是一个长近两米,宽一米五左右的巨型“斗”,用的是厚实木板做成,结实,笨重,两边各有一个手柄,便于在稻田里移动。
打谷子那天,最重的活就是早上把拌桶背到田里,晚上再背回家里。这个活一般都是父亲去做,他先把拌桶立起来,人站在前面,让拌桶扣在他的身上,然后,用脊背和头扛着拌桶慢慢站起来。这时侯,就看不见父亲了,只见一个慢慢移动的拌桶。
每到这时,总感觉父亲背起来的是整块大地。
割稻子的大多是女性,打谷子就由男性承担,拌桶的一头闱上竹席,两个男子站在另一头的两个角上,每人双手抱起一把稻子,有节奏地把谷穗一头使劲往拌桶里面摔打,“澎、澎、澎”的声音就传遍村子。过一会儿,他们把稻草捆成草人模样才继续往前。半天下来,他们的身后就站了很多草人,高矮一样,胖瘦一致,像一群闲散的士兵。那时的稻草是要全部晾干收回,码成草垛,整个冬天用来煮饭,喂牛,或给老人铺在褥子底下保暖。
新谷子一挑一挑收回来倒在院场里的水泥地面上,呈青黄色,裹着些绒草,母亲会拿起竹筢,把湿漉漉的谷子铺满院场,一遍一遍清理谷子里的绒草。到了下午,又把干去水分的谷子拢成一堆,抬来风车,把饱满的谷子和秕谷草屑分开,被阳光变成黄澄澄的谷子进了谷仓,而秕谷绒草进了灶房,不一会儿,炊烟带着那些新稻的香味牵引着田里劳作的亲人的味觉,也让放学路上的孩童不再玩耍,在夕阳里蹦蹦跳跳地向家而来……
蒸红薯的味道也只有秋天最香甜。红薯是瘠薄的山坡地献给秋天的礼物,父亲一担一担挑回来,堆在栏坎上,就变成一座暗红色的小山。第二天早上,奶奶会挑捡半盆长得圆润,受伤少的红薯去清洗,去两头细筋,放灶台上备用。然后锅里放两瓢水,将一个带孔的瓦盆倒扣在水上,把清洗干净的红薯沿瓦盆放一圈,灶里烧大火蒸。一时三刻,红薯香甜的味道就装满屋子,装满院子,又从门缝里溢出来,飘得很远很远……
还有玉米粑粑,那是在秋天里专属奶奶的味道。秋天的早上,奶奶会颤微微地迈着小脚,走进离家最近的那块玉米地里,用指头按一按那些玉米棒,掰下五六个较嫩的拿回家,然后掰下玉米粒,在小石磨里磨成稠糊糊的浆,将提前清洗准备好的桐子树叶子铺在案板上,挖一小勺玉米浆在桐子树叶上,将叶片稍稍对折,直接放在蒸锅里蒸或在铁锅里小火慢慢烘焙,十分钟左右,玉米的甜香和桐子树叶的清香从灶房里飘出来。闻到这个味道,我们会赖在灶房不走,奶奶揭开锅盖,吹一下浓浓的烟气,拿出两个蒸熟的玉米粑粑放在碗里给我们,桐子树叶已经不再翠绿,软软妥妥地裹着蒸熟了蓬蓬胀的玉米粑粑,轻轻揭开叶子,咬一口,那种香甜,是记忆里秋天最美好的味道。
当然,在秋天,让所有人都一起期待的,当然是新米的味道。稻谷收回家,有大院场,遇好天气,两三个太阳就干透了。抬出风车反复吹选,确定没有灰尘草屑和秕谷了,就由家里的男人挑上一担,女人跟着,去打米厂打出新米。新米有点碎,也不太白,它还没有经过时间沉淀,不坚固,不老道,所以第一顿的新米饭大多煮粥,粥糯糯的,稠稠的,新米完全释放出自己的味道,那是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雨的味道,风的味道……
于是,家里煮的新米饭的第一碗,一定是要恭恭敬敬放在院子里的高凳上,敬天,敬地,敬这一季的风调雨顺。
新米饭让所有的庄稼人迷恋,吃一碗下肚,脸上就有一种微醉的憨态,此时心里会舒坦地想:辛苦一季,不就是为了这个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