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去乡下大伯家住。大伯家距王家厂镇不远,十里地,翻两座山就到了。
大伯家的堂兄,大我五岁,他是个地里鬼,钓鱼摸虾,爬树偷瓜,放牛摘花,在我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他不会做的事。
有一天,他从邻居家的地里偷了两个红薯,悄悄塞给我,让我晚上烤了吃。
我嘴馋,根本等不到天黑。太阳才落到半山腰,我就在晒场东头的一棵无花果树下生了一堆火。
一阵该死的风迎面吹来,我呛得眯起了眼,鼓起腮帮子冲着火堆使劲吹了两口。
火苗趁风四散,一下子引燃了大伯堆在晒场的一个草垛,一刹那间,浓烟滚滚,火焰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起火啦!起火啦!" 有人大声喊,还有人敲起了脸盆,"当当当"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子。
还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们扔了锄头,慌慌张张地跑回家,拎了水桶,在水塘里打了水,匆匆赶来灭火,人人跑得水花四溅,大伯跑得急,一双草鞋都跑丢了。
堂兄也来帮忙扑火,不过他没有抢到水桶,只是端了把夜壶,来来回回地跑。
火终于灭了,草垛也化成了一堆灰,在黄昏的风中飞呀飞。
我当场被大伯摁在地上,裤子扒了,狠狠地揍了几巴掌。
那两个红薯,也被大伯恨恨地扔进了红红的余烬里。
我拉上裤子,顾不上摸摸伤痕累累的屁股,四处找了根木棍,四周环顾,确定没人之后,又开始在灰烬中找我的那两个宝贝红薯。
还好,红薯还在,更让人惊喜的是,它们刚刚熟透,剥开皮,露出金黄的里瓤,香气四溢。
我擦了擦眼泪,呼呼哧哧地吃了起来。
拨散的火星见着风,顺着干草一路蔓延,又烧着了晒场上的另一个草垛。
大人们才回家,换好衣服正准备吃晚饭,又听到脸盆当当当地敲响,都嚷嚷着说:"咋的了,怎么又着了?"
等他们再次筋疲力尽地回家,天已经全黑了,满晒场的萤火虫星星点点。
我躲在屋后的树林里,还是被大伯揪了出来。他气得发抖,用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对一旁的二伯说:"我今天没劲了,打这小兔崽子怕打不疼,你来。"
二伯家距大伯有二里地,他承包了一口鱼塘,那天他去了镇上买鱼饲料,没赶上救火,却赶上打我一顿。
那天屁股都被打肿,二伯边打还边对看热闹的小伙伴说:"看到没,你们以后谁敢放火,这就是下场。"
挨了那一顿揍之后,我三天走路都一走一瘸。
我恨死了二伯,想着去报复他。
又过了半月,屁股上的红手印终于消了,我还没有想到复仇计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堂姐的一顶假发。
以前在乡下,每逢过年,村子里都很热闹,一大早会有人敲门,打着两块竹板,俗称"莲花落",唱什么"瞧一瞧,看一看,这里来个穷要饭,大娘好,大爷善,可怜可怜俺这个穷光蛋 ,给个馍,给口汤,祝您长命又健康。"伯娘心善,听了之后,转身去里屋舀两升米送人,等来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舞狮子,耍龙灯又一拔一拔地来了。
堂姐生得俊俏,村里的社戏,年年演蚌壳精的都是她,村里还专门花钱给她置了套行头,凤冠霞帔,顶戴花翎,还有一顶长长的绿色假发。
堂姐对这身行头宝贝得狠,放在自己的闺房里,难得让我看上一眼。
那一天我赶猫,追到了堂姐的房里。一抬头,我看到了平时锁在她箱子里的假发,赫然摆在梳妆台上。
我好奇地戴上假发,冲着镜子呲牙咧嘴,一个人玩了一阵,忽然灵光乍现,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二伯家的鱼塘在一块洼地,四周长满竹子。
那天,趁着月色,我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来到二伯的鱼塘边。
月色朦胧,模模糊糊笼罩着大地,竹林里到处是虫鸣蛙叫,长长的竹子随风轻轻摇摆,看上去有点瘆人。
我戴上堂姐的假发,嘴里还叼了一条红绸布当吊死鬼的长舌头,偷偷上了二伯系在鱼塘边的腰子盆。
为了防止腰子盆漂走,二伯特地在里面放了一块压舱石,石头很重,我一个人搬不动,等我站在腰子盆里,整个盆浸了一大半在水里,乍一看去,就像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水里,四周无依无靠。
我静静地等着二伯,准备吓他半死。
我其实也怕,听说这鱼塘曾经淹死过一个小孩,万一那小孩真变成水鬼找上我,我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一激灵,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真的有鬼?
我划着腰子盆到了鱼塘中央,扭头望去,原来是个偷鱼贼。
他穿着皮裤,一只脚已经下了水,猛然一抬头。
水中央,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吐着血红的长舌。
偷鱼贼一声怪叫,转身就从水里往上跑。
鱼塘坡陡,又滑,他的两只脚像踩风火轮一般,一声响,摔了个四脚朝天,浑身脏得像泥猴。
二伯睡在岸上的草棚,听到动静,拿着手电就冲了出来。
"谁?"他大吼一声。
偷鱼贼拼命地跑进竹林,我也没心思吓二伯,撑着木棍想划进岸边阴暗处。
二伯还是听见了水里有动静,手电的光远远照了过来。
光晕中,一个绿发长舌鬼在水中凌波虚渡。
二伯一声嚎叫,引来全村的狗都吠了起来。
他扭头就往草棚跑,不小心撞上了岸上的石磙子,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爬起来,脚也许崴了,跑起来一瘸一拐。
等他跑回草棚,也许是真急了,抄起门外的一根竹竿,没头没脑地往水里打。
我暗暗好笑,距离那么远,怎么可能打得着我?
我还没笑出声,耳朵一阵剧疼。
二伯甩过来的竹竿,是一根鱼竿,鱼钩不偏不倚,正好勾住我的左耳朵。
他一回扯,我差一点没拉下水。腰子盆急速往岸边驶去,撞上四周的木栅栏,沉了。
我疼得直冒冷汗,嘴里哇哇乱叫,腾出一只手去扯鱼线。
二伯不清楚那是根鱼竿,还以为鬼踏水来追他,丢了鱼竿,拖着瘸腿又往家里跑。
我忍疼上了岸,想着闯了大祸,就想逃回大伯家。
耳朵挂着鱼钩,又拖着竹竿,实在是太疼了。我用手揪着鱼线,想把鱼钩拽下来。
鱼钩有倒刺,我扯得血糊滋拉,手一抹,满脸是血。
远远地听见二伯娘在骂二伯:"你要死啊,跑床上尿。"
二伯语无伦次:"有……有鬼,没……没憋住。"
好不容易取出鱼钩,身上全是血。
我跑回大伯家,脱下上衣,打了桶水,一个人又躲在大梧桐树下洗衣。
爷爷尿频,晚上起来在晒场夜尿。
月光下,梧桐树后,一个长发鬼,手舞足蹈,还低低地哭。
老人家吓傻了,一泡尿甩得像在画地图。
他转身往屋里跑,又一脚绊在门槛上,仅有的两颗牙也撞飞了。
我急着去扶爷爷,却忘记了摘假发,加上满脸血渍,老人家以为恶鬼来撵人,咣当一声关了门,还插上了门轴。
我后来在牛棚里呆了一夜,天亮才偷偷溜进屋。
第二天,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三年前淹死的那个小孩变成了水鬼,到处撵人,二伯说得唾沫四飞,爷爷也拿着摔掉的门牙做证,言之凿凿地亲眼所见,绿头发,满身血,一时之间,整个村子人心惶惶……
我耳朵有伤,大热天地戴了一顶帽子,又借口怕鬼,回镇上避了几天风头。
现在回村子,鱼塘还在,爷爷,大伯,二伯却都不在了,看着岸边葱翠摇摆的竹子,想着往事,笑着笑着又哭了……